古诗《顾炎武·又酬傅处士次韵》原文赏析
愁听关塞遍吹笳,不见中原有战车。三户已亡熊绎国,一成犹启少康家。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待得汉廷明诏近,五湖同觅钓鱼槎。
“傅处士”,即明亡隐居的傅山,有强烈的民族气节,其诗有“生憎褚彦兴齐国,喜道陶潜是晋人”,表示对有无大节者的爱憎。顾炎武很器重他,在《广师篇》说过:“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康熙二年(1663),作者游山西,拜访了他,相互唱和,留诗三首。此为其一。
当时抗清形势已转入最后的低潮,除台湾郑成功一旗独竖外,其余荡然无存,明宗室夷除零落。诗人同题其一之“陵阙生哀回夕照,河山垂泪发春花”,就是当时局势的写照,心情是极为压抑的。故此首起句即沉沉地感叹:“愁听关塞遍吹笳,不见中原有战车。”此年前(康熙元年),作者拜谒十三陵后,“折而南,谒恒岳,逾井陉,抵太原”,所见清政愈趋巩固,统治更为严密,欲访寻遗民同志抗清,比起在顺治年间的“岂有田子春,尚守卢龙塞”(《玉田道中》)的寻觅更为困顿。足迹所至,关塞遍布清军,响彻着敌军的号角笳声,北方大地压根儿看不到抗清复明的武装力量——战车(作者《郡国利病书》记有戚继光以车骑合练语)。期见而“不见”,不忍所见却“愁听满耳”,强清和亡明消长如此,残酷的现实,不能不使这位复明斗士发出挥戈返日无望的浩叹——“三户已亡熊绎国”!“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国南民的雄声,曾给予他多少希望,然而历史却按着悲剧航道推进,如同虎狼之秦扫灭楚国一样,南明也早“已亡”殆尽,这自然就促迫诗人有陵阙生哀,河山垂泪的揪心痛楚了。
但对于顾炎武这样历经磨难的人,反清的烈火是不会随着局势的不断恶化而熄灭的。南明虽则复归无望,则继而转为寄托华夏人民“必有圣人,以继周汉”,“如冬复如春,日月如更旦”(《书女娲庙》),反清灭清的希望依然在胸中熊熊燃烧,而每见于篇什,畅发“合见文公还晋国,应随苏武入长安” (《十九年元旦》) 的高唱; 企望“汤降文生自不迟,吾将翘足而待之” (《羌胡行》) 的机运到来。于艰难中仍望势转时来,夏后重祀,甚至于振臂高呼:“不见风陵之堆高突兀,没入河中寻复出,天回地转无多日。”(《书女娲庙》)正是这种 “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浩然之志,使他穷且益坚,老而弥笃。他在明统已绝的去年,获悉南明永历帝处死云南,就郁积着“时来夏后还重祀,识定凡君自未亡”(《三月十九日有事于欑宫时闻缅国之报》) 的期望。积念重现,而想起《左传·哀公元年》记载的上古夏后少康,遇难逃奔有虞,邑地仅有田一成 (方十里为 “成”),有众一旅,犹能以收夏民,复禹之绩。他认为少康中兴史迟早会重现,故迸发出 “一成犹启少康家”的热望,此句的“犹启”和上句的 “死亡”,转折迅疾,可以想见,诗人的热血在胸中奔突。
“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是对上联 “已亡”、“犹启”的进一步生发。希望充怀,生机勃发,热衷流注,难以遏止。两句一意,一气浩瀚流转,沛然莫能御之。这是诗人至死不息的生命之歌,其笔力之老健,精力之弥满,比起去年的 “远路不须愁日暮,老年终日望河清” (《五十初度时在昌平》),更具热望和张力。这耀人眼目的老树著花、动人心魄的苍龙行雨,激励来者,足传千古。这里的 “还”、“更”和颔联的 “犹”字,长气贯注,与“已”字在气脉上前后拗折、顿挫,风神沉毅雄厚,铁中铮铮,而撑柱全诗。
涌现于尾联的是个雨过花开、春光融融的结尾: “待得汉廷明诏近,五湖同觅钓鱼槎”,是说等到天回地转故国恢复之日,那时自己将功成身退,像范蠡重兴越国后即悠游五湖,再去过几天隐居消散的日子。傅山明亡隐居,着道士装行医,表示对新朝的反感。其 《晤言宁人先生还村途中叹息有诗》有句云 “方外不娴新世界”,虽含冷嘲,但毕竟缺乏一种斗争姿态。顾炎武这首和诗,向朋友袒露炽热胸怀,这两句是他美好的理想,也寄寓着对友人热切的劝慰,委婉地指出现在还不是隐居轻松之时,希望傅山也能老树著花 (傅长顾七岁,时年五十八)奋起斗争,不要过早地就去 “临风吹短笛,劚雪荷长镵”(《赠傅处士》),此即 “待得”、“同见”的另一层意思。如果寻思不错,那么这首应酬诗,就确实 “无一应酬语” (近人徐颂洛语)。
这种锋芒外露的诗篇,在当时会随时带来杀身灭族的惨祸,故傅山就有 “天涯之子对,真气不吾缄” 的感慨。清代文字狱是出名的,就在作者写这首诗的同年,《明史》文字狱案发, 庄廷鑨被开棺戮尸, 株连所及,凡杀七十二人, 发配数百人。读其诗, 足令后之伏案披卷者长坐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