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宗元鼎·冬日过甘泉驿》原文赏析
记得当年来古驿,马鞭带雪系楼前。双柑香溅佳人手,半臂寒添酒客肩。忽见荒堤摧暮草,空伤衰榭没寒烟。风尘满目深惆怅,却望谁家寄醉眠?
“甘泉驿”属扬州,自古号称繁华之地。史载顺治二年 (1645) 四月,清兵攻破扬州,大肆屠杀居民,烧掠城市,扬州城遭此大劫,十室九空,衰败不堪。此诗用鲜明对照的手法,描写扬州甘泉驿昔日的繁华和今日的破败,读之令人黯然神伤。
全诗可以分为上、下两个部分,沈德潜评说: “ ‘记得’、‘忽见’,上、下半篇自成章法。”(《清诗别裁集》卷八) 确实,如同彩色影片与黑白影片的相互交替,上、下半篇形成鲜明的对照。
上半篇的画面是暖色调的,五彩缤纷的,甚至可说是淫荡艳冶的。诗人还记得他当年来到甘泉驿的情景。明亡时,当年他不过二十来岁,那也是一个冬天,年少气盛的诗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一路踏雪奔驰而来; 他雄赳赳地跳下马,将马拴在青楼门前,挂好带着星星雪花的马鞭,大踏步走进门楼里去。进得楼来,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另一个世界: “双柑香溅佳人手,半臂寒添酒客肩。”歌妓卖笑,酒客寻欢,好一派热闹景象。“双柑”是一种美酒,据唐冯贽《去仙杂记》引 《高隐外书》: “戴春携双柑斗酒,人问何之,曰: ‘往听黄鹂声。’”此处泛指酒类。“半臂”是短袖之衣,据唐张泌 《妆楼记》: “房太尉家法,不著半臂。”此指歌妓的装束。李孝光有 《沙头酒店诗》云: “镂金半臂双鸳鸯,翠杓银瓶唤客尝。”写的正是这种情形。沈德潜说: “‘双柑’ 一联,渔洋谓似 《才调集》中语。”王士禛本人也说: “门人宗元鼎梅岑诗,以风调为主,酷学 《才调集》。” (《渔洋诗话》卷下)其实,诗学 《才调集》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晚明社会政局的腐败与经济的畸形繁荣与晚唐社会极其相似。妓女现象正是社会腐败、经济畸形繁荣的一个标志。元鼎有同 《才调集》诗人相似的生活感受,发言为诗,才具备了与晚唐诗作近似的风调韵致。读这上半篇,我们很容易联想起晚唐杜牧那些描写扬州生活的诗句: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遣怀》) 诗人不也是一位杜牧那样的任情使性、纵酒挟妓的风流才子吗?
可惜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清兵的铁骑踏破了扬州城,也踏碎了诗人的青楼梦幻生活。数年之后,当他再度来到甘泉驿,看到的是与昔日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况。
下半篇展现的画面是冷色调的、萧条破败的,甚至可说是空旷死寂的。“忽见荒堤摧暮草,空伤衰榭没寒烟。”“忽见”即突然而见,二字饱含着诗人的惊愕,它关照上篇,领起下篇,勾起诗人对甘泉驿昔日盛况的回忆,引发诗人对现实景况的描写和感慨。今日甘泉驿的状况是:驿外一道荒芜的长堤,堤上的些许暮草在飒飒霜风中可怜地摇曳,驿内的青楼酒肆只剩下断壁残垣,诗人四顾萧条,不见哪一幢屋顶下冒出一缕炊烟。草用“暮”字,烟用“寒”字来形容,更显出迟暮荒凉、空旷死寂。读到这里,我们很容易联想起南宋姜夔的名词《扬州慢》,写扬州遭金兵烧掠一空的情状。在词人眼中的扬州是: “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今日扬州的破败比起当时的扬州来,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面对这一片破败的景象,诗人“风尘满目深惆怅”,“满目风尘”既是对甘泉驿现状的概括描写,又是诗人旅途劳顿的真切写照,深入体察,它还是对诗人一生遭际的高度隐括。为他的诗集作序的邹祗谟写道:“其憔悴江滨,拄户高吟,年已四十,犹在捉鼻时(指犹为布衣)。”(《芙蓉集序》)诗人感慨甘泉驿的今昔,联想起一生的遭际,自然满怀深深的惆怅,难以自已了。姜夔词云:“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认为即使具有杜牧那样的才华,也难以写尽扬州的今昔之慨。诗人此时也有与词人同样的感受,既然“难赋深情”,那就什么也别再说,只剩下惟一的希望:“却望谁家寄醉眠?”哪里去找一户温暖的人家,大醉一场,以消释这满怀的惆怅呢?这“醉”已不同于当年青楼寻欢之“醉”,而只是潦倒不堪,借酒消愁之醉罢了。
美夔的《扬州慢》:“千岩老人(萧德藻)以为有《黍离》之悲”;元鼎之诗所集中描写的,虽然不过是青楼酒肆的兴衰;所深情感叹的,虽然不过是纵酒挟妓生活之不再;但透过这社会生活的一隅,不也可以窥见诗人对故国的悲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