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钱载·岳顶夜起》原文赏析
清清天半气,夜清气更清。床下有万壑,屋上惟空声。出看云而云,铁瓦露滴惊。滚滚照烛断,霏霏穿窗行。仰瞻如浸月,漾漾含微明。此时岳麓村,人家鸡未鸣。
欣赏风景,往往需要“静”。日本著名风景画家东山魁夷说: “西方习惯于客观地观察对象,东方则善于主观地把握对象。芭蕉 (日本著名俳句诗人)说: ‘静观,万物皆自得’。他是以 ‘静察’ 者的心理状态为前提的,但绝非脱离人,相反是建立在深入人之间内在的观点上,可见 ‘静’ 大约意味着摒除个人的利害得失,而虚心观物的心境吧。”(《与风景的对话》第八章《东方与西方》)钱载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游湖南,登上南岳衡山,宿于峰顶,深夜起看风景,写了这首诗。这时,人间未醒,万籁俱寂,得寻常难得之静。诗人摒除万虑,虚心观物,如前引日本俳圣芭蕉所言“静观,万物皆自得”。因而,诗中充满清逸之气,令人有步出尘表之感。
“清清天半气,夜清气更清。” 山高气清,这是常识。诗人夜宿南岳之顶,对此感受益深。“床下有万壑,屋上惟空声。”两句绝妙。“万壑”低于床下,扣合诗题“岳顶”; 屋上惟有“空声”,更觉万籁无声。“有”、“惟”二字,以 “有”写“无”,写出了无上之高,无比之静。夜,静得使人警醒,诗人遂“夜起”观岳,但见满山惟“云”,别无一物: “出看云而云,铁瓦露滴惊。”眼中除了云,还是云,故云: “云而云。”此身恍惚进入鸿蒙世界,混沌未凿,万物皆无。惟云气流经屋上铁瓦,遇冷凝聚成露,于极静中偶然一滴,其声足以惊心。“露滴”之声,其声极微; 极微之声,已令人“惊”,这更显出高山之夜,万籁无声,何等静寂。此即前引东山魁夷所言: “善于主观地把握对象。” 中国古典诗歌中,此类写法常有。下写云之形态光色: “滚滚照烛断,霏霏穿窗行。仰瞻如浸月,漾漾含微明。” “滚滚”、“霏霏”、“漾漾”,几组叠字,将岳顶夜云独有的形态写得生动。云涛如水而非水,云气如雨而非雨,所以诗人这样写。室中灯烛之光,因云涛滚滚而过,时遮时见,时明时断,可见云涛光涌奔急之势。云朵“穿窗”而“行”,予人以细雨霏霏之感,可见山势之高,云气之湿之浓。此时正当夜深至极欲明而未明,诗人身立岳顶,仰观天宇云层,澹澹微光,朦朦胧胧,灏灏瀚瀚,如潮如涌,整个宇宙仿佛都倾浸在月光之中,微波漾漾,予人以神秘之感,使人在不知不觉中微醺微醉。诗人的心,这时也变得如浸月光,漾漾微明,在静静的深夜里放着光。这就是庄子所说的人心如镜的虚静之境。“正则静,静则明” (《庄子·庚桑楚》)。“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 (《庄子·天道》)。“宇泰 (即心)定 (静)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庄子·庚桑楚》)。此时,“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庄子·天地》)。这时,人便进入了美学家所谓的透视洞察之境,如同瑞士诗人阿米尔(1821-1881)在其日记中所云:“心完全沉浸在静地陶醉之中。”(见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第二章第八节《心斋的虚、静、明》)东山魁夷所说的“风景顿悟”,大约就指这类时刻。人当此时,“灵魂受到强烈的震撼而陶然酣醉。我蓦然看到了,看到了生命那奥妙的光影”(《与风景的对话》)。
结尾两句:“此时岳麓村,人家鸡未鸣。”诗人从陶然酣醉中醒来,返回人间,但还有一半精神留驻在那静境的余醒之中将醒而未醒,写此时南岳山麓的农村中,鸡犹未鸣,人犹未醒,仍然是写静夜,只不过换了一个角度,从“岳顶”写到了“岳麓”,从山巅写到了山脚,显示了这位“静察”者的心理并未脱离人间,但这使诗中静境更加广漠,包容了整个天地上下。读者细加吟味,将会引起一丝恬静的喜悦。朱休度《礼部侍郎秀水钱公载传》云:“载诗凌纸怪发,险入复入,横出复出,于古不名一家,更历万里游,壮观岳渎,吸灵秀之气而张之。”这首《岳顶夜起》中,便喷薄着一股“灵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