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郑燮·题画竹》原文赏析
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
这是一首题画诗,系板桥晚年总结自己 “四十年来画竹枝” 的历程和经验,重点在第二联上,属论画性质。收在《郑板桥集·补遗·题画竹》中,原诗无题,今姑以总题为之。落款云: “乾隆戊寅十月下浣,板桥郑燮画并题。”可知作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 十月二十一日至三十日之间,时年六十六岁,六年后板桥去世。
从题诗所在画面上看,画的是三两竿“清瘦”的翠竹,旁立石笋数尺。从题画诗的内容上看,不是绘景抒情明志,而是由画生感,以画为媒介,阐述自己一生从事绘画 (以画竹为例) 的某些经验总结和艺术理论。这种题画诗,基本上与画意无涉 (指具体的画面),而言及绘画理论,是题画诗的又一表现内容。它虽因画幅所限,不能作长篇大论,但透过这散金碎玉般的只言片语,也闪耀着某些艺术理论的光辉。
经验和理论来源于长时期的实践和总结。板桥一生,爱竹种竹,画竹颂竹。为了画好竹,掌握好竹子的形态、特点,他在自家茅屋南面种许多竹子,以供观赏和揣摩。风和日丽之时,日光月影之中,窗纸粉壁之上,“一片竹影零乱,岂非天然图画乎!”每当烟光日影雾气在竹子的疏枝密叶之间浮动时,他“胸中勃勃遂有画意”。于是,“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其神理具足也”。(以上见《题画·竹》)这说明他画竹,是如何从“眼中之竹”到 “胸中之竹”,再到 “手中之竹” 的; 也说明他十分注意向生活学习,师法自然,而又不跌进自然主义、形式主义的泥坑。不仅如此,他还注意向古人和同时代人学习,既博采百家之长,又不一概兼收并蓄; 既避免走复古主义、教条主义的老路,又重在写意传神和创新。他画竹,学苏东坡、文与可; 画兰竹,学郑所南,说自己 “兰竹之妙,始于所南翁”(《补遗·题兰竹石》); 对徐青藤更是佩服,愿作“门下走狗”(板桥印文); 学徐青藤、高且园,说“师其意不在迹象间”(《靳秋田索画》); 学石涛,“学一半,撇一半”,主张“十分学七要抛三,各有灵苗各自探” (《题画·兰》); 他钦佩八大山人,但仍以为“八大是八大,板桥亦是板桥”(《靳秋田索画》); 主张“自树其帜” (《与江昱、江恂书》),坚持走自己的路,形成独特的风格。不仅如此,还注意把书法融入画中,认为书画相通: “要知画法通书法,兰竹如同草隶然。” (《题兰竹》)他曾以画竹作比说: “书法有行款,竹更要行款; 书法有浓淡,竹更要浓淡; 书法有疏密,竹更要疏密。”“以书之关纽,透入于画。” (《题画竹》)这就更具有独创精神。……
这样,积“四十年来画竹枝”之实践经验(以一生计,板桥从事绘画达五十多年),又加上“日间挥写夜间思”地不断探索、思考、总结,终于悟出自己的绘竹理论。一曰 “冗繁削尽留清瘦”,即由繁到简,“以少胜多”之法。他曾在《一枝竹十五片叶呈七太守》的画上题诗说: “敢云少少许,胜人多多许。” (《题画》) 又在另一首题画竹诗中说: “一两三枝竹竿,四五六片竹叶; 自然淡淡疏疏,何必重重叠叠?”(《补遗·题画竹》)提出这种精辟的见解,板桥是经历过一段艰苦的。他曾说: “始余画竹,能少而不能多; 既而能多矣,又不能少,此层功力,最为难也。近六十外,始知减枝减叶之法。”(同上)可见一条重要的创作原则的提出,得来非易。“以少胜多”之秘诀,正是以最简练的笔墨表现最丰富的内容,是一种“以少总多”的高度的艺术概括力的表现,也是绘画中处理艺术形象的“形”与“神”关系的辩证统一,即“形”要简,“神”要足,以最少的“形”表现最丰富的“神”,收到“一叶知秋”的奇效。当然,这种“少”不是越少越好,而是以艺术化的典型形象努力创造一种气氛,给人以广阔的想象余地,通过读者的联想和再创造,从而达到“以少胜多”的目的。繁则易、简则难。正如清人恽正叔在《南田论画》中所说:“愈简愈难。”而板桥“冗繁削尽留清瘦”正是他“以少胜多”理论的形象说法。
二曰“画到生时是熟时”,即由熟到生,以有“趣在法外”的创新精神为贵。这个“生”字,即由熟到生的“生”,是指有了坚实的基础,动笔之前,意在笔先,反复酝酿,刻意求精;从“熟”中求“生”,才是真“熟”。因此,这个“熟”字,是指技法纯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达到了自出新意的艺术高峰,从“生”中求“熟”,才达到艺术的自由境界。板桥曾说:“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题画·竹》)而所谓“法”,他也曾解释说:“画竹之法,不贵拘泥成局,要在会心人得神……不特为竹写神,亦为竹写生。瘦劲孤高,是其神也;豪迈凌云,是(其)生也;依于石而不囿于石,是其节也;落于色相而不滞于梗概,是其品也。竹其有知,必能谓余为解人;石如有灵,亦当为余首肯。”(《补遗·题画竹》)总之,“不泥古法,不执己见,惟在活而已矣”。(同上)故所作之画,乃“无古无今之画,原不在寻常眼孔中也。未画以前,不立一格,既画以后,不留一格”。(《乱兰乱竹乱石与汪希林》)这种不落俗套自出新意而能随心所至的画,才是上乘之作。由此可见板桥创作的严肃性和创新精神以及艺术技法的高度成熟。
板桥曾写过一副对联云:“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全集·对联》)可看做此诗的注脚。是说他作画,讲究删繁就简,如九月的树,秋季使它自然地删去繁枝冗叶,只留下主枝干;又提倡标新立异,如二月的花,春风一到,它第一个开放,新奇鲜艳。这首诗及这副联语,虽系作者自叙书画心诀,但其艺术经验,今天仍可借鉴,且有普遍意义。板桥之所以成为画坛“扬州八怪”之一,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