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黄景仁·都门秋思》原文赏析

古诗《黄景仁·都门秋思》原文赏析

五剧车声隐若雷,北邙惟见冢千堆。夕阳劝客登楼去,山色将秋绕郭来。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据陆继辂《春芹录》载,“秋帆(毕沅)宫保初不识君,见《都门秋思》诗,谓值千金,姑先寄一百金,速其西游。好事惜才,亦佳话也。”由此可知这首诗的影响之大。

诗作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秋。是年,仲则移家来京师(北京)。题中“都门”指北京,“秋思”,谓秋日的愁思。

诗的首联是写京城四通八达的道路上,车声隆隆,仿佛隐隐的雷声;北邙之外,却荒坟千堆,凄凉一片。“五剧”,指纵横交错的道路(语出《尔雅·释宫》注:“今南阳冠军乐乡,俗呼之五剧乡”)。“北邙”,山名,在河南洛阳县北,汉魏以来,王侯公卿贵族多葬于此,后因常以泛指墓地。这两句对比鲜明,寄慨遥深:“五剧车声隐若雷”,是何等繁华热闹!“北邙惟见冢千堆”,又是何等荒凉冷落!然而,今日荒冢中的枯骨,乃当年显赫之公卿王侯;那么,此时五剧之上的达官贵人,他年不也将化为一抔黄土么?世事变幻莫测,富贵何能长保?彼乘高轩、策肥马、汲汲奔走于“五剧”之上的达官贵人,“胡为乎来哉”?这种深沉的感慨并非直接抒发,而是通过强烈的对比隐隐透露出来,使读者思而得之,其表现手法,可谓高妙。又,第二句中的“惟”字用得极准确,极传神。“惟”者,只也,全部包括,无一例外之谓也。着一“惟”字,便将仲则蔑视达官之情曲曲传出,极见锤炼工夫。

颔联两句融情于景,化静为动,意境十分优美,情感极为凄苦。“夕阳劝客登楼去”,着一“劝”字,就使“夕阳”注入诗人的主观情感,构成静安所说的那种“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人间词话》)。夕阳是壮美的,那绚烂的色彩,柔和的光线,衬以寥廓的空间,确实能给人心灵以慰藉;然而,“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义山《登乐游原》),转瞬之间,这壮美的夕阳就会融入昏暗的暝色之中,从而又使人产生一种精神上的失落感。这样对夕阳既迷恋又怅惘的心情,通过“劝”字,很好地表现出来。其言外之意是:夕阳多情,劝我登楼,就该永远陪伴着我,为什么在我登楼之后,你却匆匆逝去了呢?仲则在《偕王秋塍张鹤柴访菊法源寺》一诗中有这样两句:“暝色上衣挥不得,夕阳知在那山红?”其机杼与此相同,可以同参。

“山色将秋绕郭来”,着一“将”字,遂使静物化为动态。“将”,携也。王安石“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中的“将”字,亦是“携带”之意。本来“山色”与“秋”,均为无生命的静物,仲则用“将”字把二者联系起来,就使这个句子流动飞扬,构成一幅“秋山暮霭”图。那莽莽苍苍的山色携着秋意把城郭包围得严严实实,谁还能冲出这重重的包围圈呢?《西厢记》中有句云:“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说的是离愁别恨。仲则这里没点明“愁”字,但透过其所渲染的意境,我们分明把握到仲则内心深处的忧愁之广袤。如果说,“夕阳”一句还稍许给人一些慰藉的话,那么,“山色”一句给人的却只有浓重的悲哀甚或窒息之感。

这两句还点明了诗人写此诗时的立足点(都门的城楼上)和具体时间(秋天的一个傍晚)。反观首联,可知“五剧”之车,“北邙”之冢,都是诗人从城楼上看到的景物;以下四句,也都是诗人在城楼上发出的感慨。可知,颔联在全诗中起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颈联二句借“修竹”与“白杨”以表现诗人的节操与愁思。“修竹”乃高操劲节之象征。杜甫诗云: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佳人》)。少陵笔下的 “佳人”,虽然“袖薄”寒甚,却仍然倚着修竹,其节操之高可知。而仲则虽然也有着与那位“佳人” 同样的凛然高节,但此地却“更无修竹”可倚,怎不令仲则慨然?这种加倍形容的写法,不仅表现出诗人孤高自洁的节操,而且也暗示了当时京都环境之恶劣,此仲则所以有 “侧身人海叹栖迟”(《都门秋思》第四首)之叹也。“白杨”是一种落叶乔木,其叶甚大,其干极高,风起则作“萧萧”之声,《古诗十九首》中就有“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之句。又,白杨多栽于坟墓之旁,陶渊明《挽歌》云: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仲则说“愁多思买白杨栽”,似乎隐含着“愁多思死”的念头,这与他《绮怀》一中所说的“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颇相仿佛。

“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尾联二句是历来传诵最为广泛的佳句。《诗·豳风·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仲则反用其意,说自己全家都在秋风中瑟缩。现在时维九月,该是“授衣” 的季节了,但家人的寒衣至今还未剪裁呢。

这两句是不假雕饰,出自肺腑的真率之言,表现了仲则家境的极度贫寒,读之令人潸然泪下。这种贫寒窘迫的景况,在仲则《移家来京师》中也有所表现: “江乡愁米贵,何必异长安?排遣中年易, 支持八口难。毋须怨漂泊, 且复话团圞。预恐衣裘薄, 难胜蓟北寒。”需要指出的是,这两句诗不仅仅表现了诗人贫寒至极的窘况,也从侧面表现了其蔑视权贵的傲岸性格。试想,如果仲则肯降节取容、趋炎附势,难道会落到如此贫寒的地步么?联系到首句的冷对“五剧”和第五句的“更无修竹”,可知仲则确实是一位不同乎流俗的、高标自树的正直诗人。晚清李伯元尝称赞这两句诗“意极荒凉,而语极雄健” (《李伯元研究资料》),应该说是比较贴切的; 正因为仲则能不以贫寒而易其高节,所以才能以 “雄健”之笔写“荒凉”之意。古人云: “诗如其人”,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