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沈德潜·晓经平江路》原文赏析
晓经平江路,相遇逃亡民。非人亦非鬼,匍匐泥涂间。老翁拄竹杖,老妻相牵攀。病妇布裹头,双足亦不缠。儿女盛竹筐,其父担道边。行李芦叶席,坐卧无冬春。十十与五五,邻里兼姻亲。问从何方来?云是衢州人。比年遭大水,甽亩连通津。秋成乏籽粒,正课不得完。天高官长酷,已令骨髓干。苟能免征求,岂辞行路难? 去住总一死,宁作他乡魂。闻之黯然悲,此邦亦无年。昨者罹水灾,蔀屋少炊烟。强梁肆攫夺,礼让徒云云。今岁滋多雨,复恐伤平田。公门贵仁恕,扑抶岂所先?勿使怀乡民,胥效轻转迁。此意竟谁陈?气结不能言。
这首诗是诗人一次在清晨经过苏州某地所写。宋代之平江府,元代改为路,明清为苏州府,辖今苏州、吴县、常熟、昆山、吴江、嘉定等地。诗分三段,第一段写路途所见;第二段写因所见而问行人,由行人之口补述有关背景;第三段写因所见、所闻而有所感触。此诗通过一次在路途的耳闻目睹,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一个侧面,诗人带着沉痛的感情写来,无论描述、抒情,皆极感人。
从开头至“邻里兼姻亲”为第一段,向读者展现了一幅哀鸿图。“晓经平江路,相遇逃亡民”点出时间、地点之后,由“相遇”二字引出以下文字。“逃亡民”是全诗的中心,虽系诗人一时一地所见,但却反映着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因而以下作了详细的描述。一个“晓”字说明诗人是作为“早行人”而见到彻夜行走的灾民的。这些逃亡者披头散发、满身泥土,看上去全无人样。一个家庭的迁徙流亡,岂是容易之事。他们不顾老父、老母、病妇、幼子之困累而全家逃亡,则其家乡状况如何,可想而知。读此段以下各句,如闻叹息、呻吟、哀号之声。有的白发苍苍的老人以竹杖支撑着瘦骨嶙峋的身躯,气喘吁吁,但还搀扶着有气无力、老眼昏花、不辨南北的老妻;有的妇女头上裹布,一脸病容,由于挪步艰难,跌跌撞撞,两足早已夫去了裹脚鞋袜;用竹筐担着小孩的,歇在路旁,孩子呼娘喊奶,要汤要饭;疲惫不堪的父亲汗水未揩,掉下辛酸的眼泪……这些人的全部家当,就是一对箩筐或一个包袱;或者只有一卷芦席,为全家人坐卧安息之处,风风雨雨,霜露尘埃,如何熬煎过来,又如何熬煎下去?他们或邻里,或亲戚,十十五五,成群结队,不绝于道。
这一段描写,诗人抓住了几个特写镜头,在选取题材、选取角度时,又注意到相互的照应、补充和联系,具有立体感、动态感,很能唤起人的联想与想象,读之如同亲见。
从“问从何方来”至“宁作他乡魂”为第二段,通过饥民之口,说明他们是衢州人,因连年水灾,原来的田地秋水茫茫,与渡口相通。庄稼颗粒无收,所谓“民之父母”者,不但不予赈济,反而催逼赋税,急如星火。“天高官长酷,已令骨髓干。苟能免征求,岂辞行路难?”苍天有眼,却看不到老百姓的苦难,这大约是天太高的缘故吧?就像那浩荡皇恩,老百姓常常听说,却总是得不到,百姓的切肤所受,只有官府豺狼般的吞噬和吸吮。衢州府北距平江路(苏州府)五六百里之遥,农民颠沛徙转,不怕死葬他乡,甚至抛尸道路,是因为留在家乡的悲惨景象他们看得更为逼真。第一段,通过诗人之眼向读者展现了一幅悲惨的画面,但读者对这个画面以外的情况,对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尚未能了解,因而对它的认识还是局部的、表面的,因而也是模糊的。因此,它还不能唤起读者感情的更为剧烈的冲动。第二段通过流亡的农民之口,让读者的认识由局部至于整体,由现象至于根源。明白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旱魃肆虐、鱼龙为灾,但更主要的是“苛政猛于虎”。作品使读者由此及彼,在头脑中形成了更多的画面,想到农民可能遭受的其他种种苦难。诗人便是这样,通过读者之目,入于读者之心,深深打动读者。
第三段从“闻之黯然悲”至完,是诗人同读者进行情感交流。只用上面两段,让读者从具体描写和转述中去体会诗人之心,亦无不可,但那样写,似乎过于冷静,因而诗人又进一步通过自己的情绪来感染读者。同时,通过对这个重大社会问题的态度的表示,明确表现了自己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格,从而也激发读者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和对贪官污吏的憎恨。
第三段在内容本身的表现方面,也是有所加深的。诗人将流民的想法同自己所了解的加以比较,知道他们所抱的一线希望,乃是水中之月。平江路并不比衢州府好多少。这里也同样遭了大水,穷人的草房上看不到炊烟。然而,“强梁肆攫夺,礼让徒云云”,江南礼仪之邦,变成了强掠暴取的世界,所谓“礼让”,不过是空话而已。衢州府的老百姓闻 “鱼米之乡”、“礼仪之邦”的虚名远路跋涉而来,其希望不是即刻要破灭吗?那么,这些人又将流转何处?还有平江路老百姓,又将流转何处?社会的一切灾难,最后的承担者都是农民,都是穷苦人民。诗的末尾对于公门的作为,有所评论。
“公门” 四句以儒家思想来责备和劝导官吏。孔丘说: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论语·雍也》)孔丘又提出 “恕”作为一个人终生行事的准则,具体解释是: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沈德潜此诗中所说“仁”,即孔子所谓“爱人”;所谓“恕”,即能设身处地为他人想。在阶级社会能按这些法则行事的人毕竟很少,把它作为人生信条而恪守的,那就更为罕见。孟轲使民有恒产的思想 (《孟子梁惠王上》),也包含着衣食足、免于死亡则民不轻转迁的意思在内。但孟轲仍然是视民为牛羊的,故说使其“从善”是“驱而之善”。沈德潜对老百姓的认识,自然未出孔孟思想的藩篱。不过后面这种局限性在诗中表现并不明显。由于诗人真实而生动地描述了他所见所闻,而且描写中以诗人的敏锐直觉选取了一些很能引起人联想、想象的镜头,使读者如同亲闻亲见,很有感染力。同情劳动人民,憎恨和揭露贪官污吏,这无论如何也是一种高尚的品质,一种伟大人格的表现。单就这一点说,本诗就具有一种崇高美。这也就是这一首诗所以能够打动人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