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黄遵宪·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原文赏析

古诗《黄遵宪·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原文赏析

南斗在北海西流,春非我春秋非秋,人言今日是新岁,百花烂熳堆案头。主人三载蛮夷长,足遍五洲多异想。且将本领管群花,一瓶海水同供养。莲花衣白菊衣黄,夭桃侧侍添红妆。双花并头一在手,叶叶相对花相当。浓如旃檀和众香,灿如云锦纷五色。华如宝衣陈七市,美如琼浆合天食。如竞笳鼓调筝琶,蕃汉龟兹乐一律。如天雨花花满身,合仙佛魔同一室。如招海客通商船,黄白黑种同一国。一花惊喜初相见,四千余岁甫识面;一花自顾还自猜,万里绝域我能来;一花退立如局缩,人太孤高我惭俗;一花傲睨如居居,三更妩媚非粗疏;有时背面互猜忌,非我族类心必异;有时并肩相爱怜,得成眷属都有缘;有时低眉若饮泣,偏是同根煎太急;有时仰首翻踌躇,欲去非种谁能锄;有时俯水瞋不语,谁滋他族来逼处;有时微笑临春风,来者不拒何不容。众花照影影一样,曾无人相无我相。传语天下万万花,但是同种均一家。古言猗傩花无知,听人位置无差池。我今安排花愿否?拈花笑索花点首。花不能言我饶舌,花神汝莫生分别。唐人本自善唐花,或者并使兰花梅花一齐发。飙轮来往如电过,不日便可归支那。此瓶不干花不萎,不必少见多怪如橐驼。地球南北倘倒转,赤道逼人寒暑变。尔时五羊仙城化作海上山,亦有四时之花开满县。即今种花术益工,移枝接叶争天功,安知莲不变桃桃不变为菊,回黄转绿谁能穷?化工造物先造质,控抟众质亦多术。安知夺胎换骨无金丹,不使此莲此菊此桃万亿化身合为一。众生后果本前因,汝花未必原花身,动物植物轮回作生死,安知人不变花花不变为人。六十四质亦幺么,我身离合无不可,质有时坏神永存,安知我不变花花不变为我。千秋万岁魂有知,此花此我相追随。待到汝花将我供瓶时,还愿对花一读今我诗。

光绪十七年(1891)秋,黄遵宪出任新加坡总领事一职。二年后,他借居当地潮州富豪佘家养疴,佘家临潴水池边筑一楼,三边环水,“杂花满树,无冬无夏,余手摘莲、菊、桃、李同供瓶中,亦奇观也”。可见,诗乃从整日相伴他的几束花枝生发而成,诗人从眼前那婀娜多姿的花的静态形态中,扩展自己的思绪,作了种种妙不可言的联想,在人们对这种联想的摄入和思索中,不时悟出他深蕴于其中的种种悠长的意味。

“南斗在北”,先点明了作者所处的地理位置,新加坡地处低纬度,靠近赤道。古人所谓“开北户以向日者”,即意指极偏南之地,日行在北。如此,“百花烂熳堆案头”,方为可能。莲、菊、桃,三种植物开花的季节在热带以北的广大区域中是不一致的,只有在赤道附近有限的范围中,才有这种群花竞放的奇异景观。而且,“浓如旃檀”、“灿如云锦”,兼之馥郁的香味。诗中美化花色花香的词句层出不穷; 甚而以 “笳鼓”喻其音律,以 “琼浆”况其滋味,真是“足遍五洲多异想”。“如招海客通商船,黄白黑 (按: 一作红黄白) 种同一国”。是表达这一位足迹遍世界的诗人的宏通视界,而且嵌入比况花色同聚的构想的特色语言。

诗句至此,姑可作为引子。以下的描述真不愧是妙笔生 “花”。连用 “一花” 又 “一花”句: “惊喜初相见”,“自愿还自猜”,“退立如局缩”,“傲睨如居居”,仪态万方,摇曳生姿,不仅极尽变花之静态为动态之能事,而且以拟人手法将人生旅途和社会生活中人们的种种不同面相,不同举止,一一展陈,阅者感觉到花枝招展的同时,又如面对芸芸众生的一副副可掬之容态。如对一串 “有时” 三句再加端详、揣摩,那么,这样的印象无疑会加深一层。“非我族类心必异”,“欲去非种谁能锄?”这是对于现实政治的影射,把清朝统治者的居心端了出来。“谁滋他族来逼处?”这一疑问,谁都不易解释清楚,其内涵过于繁富。“于人何所不容。” (孔子语) 中国古代先圣的胸襟弘阔,黄遵宪对此亦有同感,“同种均一家” 的愿望非胸狭窄者所能望肩。排斥异种、异类、异族并不高明,“唐人本自善唐花”,但 “唐人” 同时也使兰花梅花一齐发,此 “唐人”所以伟大之处。但是,这一思想和见解易于堕入禅窟,“曾无人相无我相”,发挥了佛家消弭一切差别的宗旨。“同种均一家” 自有其积极的意义,不全如 “莫生分别”; “安排”得当,通过流血和斗争,才能填平沟壑,异种共享春风,如四时之花一时绽开。否则,南北倒转,寒暑变更,位置又会产生新的参差不齐。

意犹未尽,笔底再生波澜。“花术”是体现在植物学和园艺学中的人力和技术。“安知莲不变桃桃不变为菊”,不是物种的根本变化,而是通过人工“移枝叶” 的结果。“回黄转绿”、“轮回生死”继由前意。非惟如此,“人”“花”亦能互相转换: “安知人不变花花不变为人。”《庄子·齐物论》中述“庄周梦为蝴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为语所本,这种“齐物我” 的境界的沿用,除有传统的思想来源作为根据外,还由于诗人立足于残酷的现实环境中,从万事万物的和谐生长、存在中,比附出人类应与自然共处并从而达到人群本身的和平共处。他所追求的这境界当然是空想,但却出于一种改良社会的意图。由“花”“人”互变,推演到“花”“我”互变,诗人觉得,应与自己投身于其中的大千世界融为一体。固然,这一方面和当时流传的关于物质之“原质”(元素)的新知识有关,也和古人深信的“形有靡而神不化”的观念有关;但是,更主要的,是为了和前述意旨贯通一气,结住“花”题,并由外及内地将他的种族团结思想“寄托”在对花的描摹以及与之有关的一系列联想中。

梁启超在介绍黄遵宪此诗时说:“半取佛理,又参以西人植物学、化学、生理学诸说。”良然。但这一切又无不是为了寄托其“种族团结思想”。(钟仲联《人境庐诗草笺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