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元结
癸卯岁,西原贼入道州,焚烧杀掠,几尽而去。明年,贼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边鄙而退。岂力能制敌欤?盖蒙其伤怜而已。诸使何为忍苦征敛?故作诗一篇以示官吏。
昔岁逢太平, 山林二十年。
泉源在庭户, 洞壑当门前。
井税有常期, 日晏犹得眠。
忽然遭世变, 数岁亲戎旃。
今来典斯郡, 山夷又纷然。
城小贼不屠, 人贫伤可怜。
是以陷邻境, 此州独见全。
使臣将王命, 岂不如贼焉?
今被征敛者, 迫之如火煎。
谁能绝人命, 以作时世贤?!
思欲委符节, 引竿自刺船。
将家就鱼麦, 归老江湖边。
此诗与《舂陵行》同是元结的代表作。
“贼退”,是历史事实。癸卯岁,即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广西境内少数民族“西原蛮”武装占领道州一月余。次年七月又攻破永州(治所在今湖南零陵,与道州相邻)、邵州(今湖南邵阳),却没有再犯道州,其原因是城小人贫,不堪蒙乱。诗人认为“贼”尚且有怜悯之意,而征敛者却不能体恤百姓之苦,迫之如此凶狠。因此作诗,以示诸官吏。
“示官吏”,是全诗的重点。“示”中有劝告、有斥责、有批判。首先,诗人纵向一笔,从远、近两个角度展现了往昔与今天两种不同的社会图景。过去的太平盛世,老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日晏犹得眠”;诗人自己隐居山林,也自有一番乐趣:“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如今,重敛之下的百姓如同生活在烈火中忍受着熬煎。在此,我们可以想象得出《舂陵行》中所描绘的官府有司竞赛一般施百姓以严刑,被敛者“出言气欲绝”的惨景。诗人把历史与现状对举,褒贬之意,不言自喻。大胆地否定了眼前的现实,表明了对昔岁太平的向往。其次,诗人横向点墨,写了“贼”(指西原蛮)的顾怜与“使臣”(皇上派下来的租庸使)的无情。“贼”的形象本不佳,为“焚烧杀掠”之辈,恰恰是他们还知道人贫可怜,“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而“诸使何为忍苦征敛”?于是,诗人愤而责之:难道奉王命而来的“使臣”连“贼”都不如吗?发语凌厉,诘问痛快!敢于把使臣与“贼”并论,且毫不隐讳地表明:使臣不如“贼”,对身为官吏的元结来说,实在让人可敬、可佩。他的指导思想在于忧民生疾苦,不忍于心。“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这是指善征敛者)”。这里有对“使臣”的责备,也有对其他官吏的劝告,其实更是他自己的独白。
诗人纵横写来,意在劝谏大小官吏,体恤百姓,实为一纸“请命”。但他似乎早已看清,“苛政猛于虎”(《礼记·檀弓》),为民请命,薄薄一纸绝无回天之力。诗人写到往昔“世变”(指“安史之乱”),亲自参加平乱,数年于“戎旃”(军帐),战功显赫;“今来典(管理)斯郡”,城小人贫,“贼”不侵扰,得以保全;眼前官府有司横征暴敛,难以“适时”。军国大乱到州郡小乱,诗人都曾当而不避,如今只有“委符节(指弃官职)”归隐山林,寄情泉石了。不愿为“虎”作伥,也不屑与乱贼也不如的“时世贤”们为伍,这何止是为民请命,简直是向朝廷抗议了,好一个清正良吏!
元结作诗,反对“拘限声病,喜尚形似”(《元次山集》卷七《箧中集序》)。此诗朴实无华,辞情恳切,正体现了他的这一文学主张。叙述、描写、议论,笔法极为平实自然,诗情深厚浑成,更显见一颗忧国爱民之心。难怪深得杜甫赞赏,称其为官“知民疾苦”,为诗“复见比兴体制”(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