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曲歌》原文|赏析



其一



怜欢敢唤名?

念欢不呼字。

连唤欢复欢,

两誓不相弃。



一—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读曲歌》亦属《吴声歌曲》。其本事有好几种说法。《乐府诗集》引《宋书·乐志》云:“《读曲歌》者,民间为彭城王义康所作也。其歌云‘死罪刘领军,误杀刘第四’是也。”《乐府诗集》又引《古今乐录》说: “《读曲歌》者,元嘉十七年袁后崩,百官不敢作声歌,或因酒宴,止窃声读曲细吟而已,以此为名。”《乐府诗集》还载: “南齐时,朱硕仙善歌吴声《读曲》。武帝出游钟山,幸何美人墓。硕仙歌曰: ‘一忆所欢时,缘山破芿荏。山神感侬意,盘石锐锋动。’帝神色不悦,曰: ‘小人不逊,弄我。’时朱子尚亦善歌,复为一曲云: ‘暖暖日欲冥,观骑立踟蹰。太阳犹尚可,且愿停须臾。’于是俱蒙厚赉。”这些说法与《读曲歌》的实际内容并不符合,但《古今乐录》所载,从形式特点上说明《读曲歌》的来历,似有一定道理。 “不敢作声歌”, “止窃声读曲细吟而已”,指出这种民歌是只能“读”的“曲”,也就是不配音乐的徒歌。《玉台新咏》卷十著录《读曲歌》中“柳树得春风”一首,题作《独曲》,而据吴昌莹《经词衍释》卷六说:“徒与独声近,而义亦相通”,这是《读曲》即徒歌的又一力证。

《乐府诗集》共收《读曲歌》八十九首,是现存《吴声歌曲》各曲中数量最多的一种。内容大都是情歌,有的写炽热的痴情,有的写刻骨的相思,或者抒发得到爱情的欢愉,或者倾诉失恋以后的痛苦,都具有缠绵委婉,自然清新的特点,与《子夜歌》、《华山畿》等极为相似。这里选的五首,是其中的代表作。

这首《读曲歌》表现女主人公对情人热烈的爱。女子对男方爱的深,思的切,当不在一起时,不由自主地向情侣发出了呼唤,但开头两句却写得突兀不凡,出人意表: “怜欢敢唤名?念欢不呼字。”“敢”,是岂敢、不敢的意思。这两句说:爱着情人不唤他的名,想着情人不呼他的字。既然深深地爱着、思念着对方,为什么又不叫名呼字呢?这是民歌作者运用狡狯之笔,设置的悬念,以引起读者对下诗的关注,使后面所写收到更加强烈的艺术效果。 “连唤欢复欢,两誓不相弃。”女子思念情人时既不唤名,又不叫字,只是频频地叫“欢”、 “欢”,拿现代的话说,就是连连地叫“我亲爱的”、 “我亲爱的”。 “连唤欢复欢”,这是点睛之笔,也是传神之笔。女子对情侣发自内心深处的强烈的爱、女主人公的种种柔情蜜意,可说尽在这五字之中了。 “两誓不相弃”,双方山誓海盟,表示永不变心,这补足了前句的意思,表现出女子对所爱的人不仅一往情深,而且忠贞不渝,使这首爱情民歌的境界,大大提高了一步。

该民歌在抒写人物的痴情时,没有描摹她很多狂热的行动,也没有叙说她千言万语的表白,而只是选取“连唤欢”的细节来写,但由于这个细节是典型的、动人的,又以形传神,以声寓情,所以通过“连唤”的动作,叫“欢”的声音,把女子热烈的爱写得入骨三分,真切传神。这种选取典型细节,以声寓情的手法,在南朝民歌中不止一次地运用过,如另一首《读曲歌》说:“百鸟园林啼,道欢不离口”,写法与这首很为相似。不过它由鸟鸣幻化为人的说话,不像这首全以直接的实写来表现。相比之下,该民歌在刻划女子对爱情的如醉如痴,真挚专一上,要显得更加惟妙惟肖,亲切有味。

其二



自从别郎后,卧宿头不举。

飞龙落药店,骨出只为汝。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抒发刻骨的相思,是民间情歌中重要的题材内容,在《吴声歌曲》中就很常见,不过是从各种角度来写的,并不雷同。如《子夜歌》中的“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头乱不敢理,粉拂生黄衣”,是突出懒于打扮。 “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是夸张想得腹烂肠断。《子夜四时歌·秋歌》中的“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是托月传情。《华山畿》中的“啼著曙,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是渲染泪流成河。这首《读曲歌》抒写相思之情,却运用双关手法,着重描绘女主人公由于相思而消瘦露骨,可说是构想巧妙,别具一格的。

“自从别郎后,卧宿头不举。”“头不举”,指生病。这两句从形体动作上,抒写自己在与情人分别以后,相思成疾,初步以思念造成严重后果的视角,来突现女主人公相思的深切。后两句又在此基础上,作了进一步的抒发。“飞龙落药店,骨出只为汝。”这还是从相思的结果上来写相思,刻划出女子不仅相思成病,而且瘦得出奇。但是在抒写消瘦时,不是泛泛地、抽象地写,而是首先进行形象的描绘: “骨出”,瘦得骨头都露了出来,这就造成了强烈的艺术效果。在形容消瘦露骨时,也不是一般地、平直地写,而是运用了双关手法:中药里有种“龙骨”,能起镇惊、固涩的作用,此处写“飞龙落药店”后的“骨出”,表面上写龙骨,实际隐指思妇之骨。如此抒写女主人公的消瘦憔悴,以表现其相思之深、相思之苦,既具体可感,又巧妙委婉。《子夜四时歌·冬歌》云:“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也是写相思而憔悴的,不过表现直露,不如这首运用双关手法而显得婉转巧妙;另一首《读曲歌》说: “朝霜语白日,知为我欢消”,同样写相思而消瘦,也用了双关手法,但对消瘦未作具体刻划,又不如这首民歌具有鲜明的形象性。至于文人诗词中描写思妇消瘦的也很多,如“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秦观《凤栖梧》)”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醉花阴》)等都是。和民歌比较,它们要更精致含蓄一些,但这首《读曲歌》在抒发相思之情上表现出的新鲜别致的特点与浓厚的生活气息,又是这些文人诗词所不具备的。

其三



思欢不得来,抱被空中语。

月没星不亮,持底明侬绪。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这也是一首写相思情爱的民歌,但和前一篇《读曲歌》不同,它主要是通过塑造思妇的自我形象,来抒发对情人的思念之情,写得缠绵委婉,深切动人。

“思欢不得来”,头一个“思”字是整首民歌的关键字眼:全歌由它而起,环绕它展开,最终也是为了表现它,这可以说是全诗的诗眼。思念情人,而情人又不能够来,这种思念之情就更趋强烈,所以第二句接着写: “抱被空中语”,独自抱着被子向空中说话,仿佛在与所爱的人喁喁私语,倾诉着思念爱慕之意一样。不能抱着实在的情人当面倾吐衷肠,而只好抱着被子向空中诉说,可见女子是何等地孤独寂寞;明明对空中的私语情人是听不见的,但仍要抱被诉说,又可见女子对情人是何等地思得切爱得深。通过这一典型性动作的刻划,把女主人公的凄寂之境与相思之情写得绘声绘影,真切传神。第三句“月没星不亮”,在全诗中起承上启下的作用。月亮没落,星星不亮,四周暗淡无光,这就为上诗进一步渲染出凄清的氛围,增强了这首情歌的悲剧色彩。同时它又引出下面的第四句,以运用双关手法来表情达意。南朝乐府民歌中的双关语,一般结合比兴,由两句话组成: “上句述其语,下句释其义”,这句就是“述其语”,先写星月的情形,以为第四句的双关语作准备。第四句“持底明侬绪”, “持底”,拿什么, “明”,语含双关,既是照明的“明”,又指表明的“明”。月亮没落,星星不亮,周围一片凄暗,拿什么来照明我的心迹呢!言下之意是我对你的思念之深和爱之热烈,是无法以语言来表白的。南朝民歌中有的借月光表现自己的相思,如“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子夜四时歌·秋歌》),这固然写得含蓄蕴藉,深情绵邈;此处藉月没无光,从另一个角度抒发不可言状的思念之情,同样显得委婉隽永,深切动人,而在构思的出人意表,生面别开上,较前篇似乎更胜一筹。

这首情歌没有具体地去写女主人公如何深切地思念情人,而是在前两句中绘出了一幅“抱被空中语”的画面,突现了女子苦苦相思的动人形象,含而不露地传出她的一片深情,在后两句中直接抒写环境使她无法亮明心绪,而在表现情爱上反胜过千言万语的表白。全诗以形寓情也好,直抒胸臆也好,都统一在悲剧性的气氛中,从而在抒发刻骨的相思之情上,收到了完整的强烈的艺术效果。

其四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

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这首《读曲歌》主要写一对情侣欢会时的喜悦。但它没有直接抒写男女主人公如何相得相乐,而是避实就虚,以虚写实。俗话说:“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当人在孤独寂寞的时候,会觉得夜晚格外地长,白居易《上阳白发人》中的诗句“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正写出了这种情态。而人在欢乐幽会的时候,又会感觉夜晚出奇地短,此首民歌就是围绕着欢娱恨短的热恋心理来抒发爱情的愉悦,构思巧妙,夸张大胆,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气息。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发端奇峰突起,凭空而来,一开始就抒写要打杀长鸣鸡,要用弹丸射去乌臼鸟,这究竟为什么呢?原来长鸣鸡是司晨的,乌臼鸟也总在黎明时叫唤,它们的啼鸣之声就意味着长夜的结束,拂晓的来临。而这首情歌中的男女主人公自由结合,夜晚欢会,正沉侵在幸福的爱河之中,惟愿黑夜越长越好。但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夜毕竟要过去的,于是他们迁怒于催送天明的长鸣鸡和乌臼鸟,希望将它们弹杀后能延缓黎明的到来。 “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后两句就点出了要杀鸡弹鸟的原因:但愿黑夜接着黑夜,一年总共天亮一次。这个想法看上去是很天真的,甚至是荒唐的,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但惟其如此,正活现出主人公“欢娱嫌夜短”的心态,真切地反映了青年男女获得爱情果实时的狂喜。前面“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的设想就十分新奇,这两句又运用如此大胆的夸张,更使全首民歌奇而又奇。在章法上,前两句相并列,为一层次,后两句相递进,为又一层次,两层次之间呈因果关系,又一气贯注,加上在三个五言句中夹上一个七言句,句式长短不一,使该民歌抒发热恋的欣喜心情既顿挫委婉,又淋漓酣畅。

这首民歌新巧的构思,生动的描写,对后来的文人诗歌很有影响。陈代徐陵曾模仿此作写了一首《乌栖曲》: “绣帐罗帷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唯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写得亦颇有情致,但“一夜千年犹不足”,夸张有些过份,反不如“一年都一晓”显得自然, “唯憎无赖汝南鸡”也不及“打杀长鸣鸡”含而不露。总之是雕琢修饰有余,朴素生动不足。成功地借鉴这首民歌而又推陈出新的,要数唐代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既具文人诗歌蕴藉精工的特色,又有民歌清新活泼的风味,可说深得这首情歌的神韵。

其五



下帷掩灯烛,明月照帐中。

无油何所苦,但使天明侬。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在爱情生活中,既有甜蜜的美酒,也有难咽的黄连,既能遇上风和日丽的春日,也能碰到凄风苦雨的秋夜,有时尽享顺利的喜悦,有时却备尝挫折的痛苦,这首《读曲歌》就是写女主人公在爱情上出现纠纷磨擦时的复杂心情。

女子在恋爱过程过中,由于某种原因,与情人之间发生龃龉,出现了不和谐的因素,一时又无法解决,所以心情不佳,很早就上了床。 “下帷掩灯烛”, “帷”,帐子, “掩”,止息,起句单刀直入,一开始就说放下帐子熄灭灯烛。 “掩灯烛”三字既写出了女主人公百无聊赖,孤独寂寞的心情,又为后面第三句中的“无油”作了伏笔,在构思上是颇具匠心的。 “明月照帐中”,这时女子看到明亮的月光,穿户入室,泻进帐中,照在自己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的身上,字里行间流露出主人公的孤凄之感和怨屈之情。 “明月”二字又与前句“灯烛”对举,并为后面第四句中的“天明”作铺垫,再一次表现出该民歌章法上的精严。 “无油何所苦”,承接首句,说灯烛里没有油的时候,要受黑暗包围,那是多么的凄苦!同时“油”又隐因由之“由”,借以抒发辩解无由,不能消除感情隔阂之苦。 “但使天明侬”,近承第三句,远应第二句。 “明”,义取双关,既含“照亮人”的意思,又指“鉴照心”的意思。此句表面上讲灯烛无油,天上的明月可以照亮自己,实际上是说,我无法表白的时候,只求上天鉴照我心。如此运用双关手法,使该民歌在剖白心迹,表达爱意,企求解除与情人的恋爱纠纷上,显得巧妙而含蓄,表现出浓郁的诗意。

在八十九首《读曲歌》中,与此首民歌词意相类似的,还有其他两首,一首写作:“歔欷暗中啼,斜日照帐里。无油何所苦,但使天明尔”,还有一首则作: “下帷灯火尽,朗月照怀里。无油何所苦,但令天明尔”,这些很可能是同一首民歌的异文,由此亦可见这首《读曲歌》传播人口的盛况。而其所以广为流传,除了因内容涉及爱情生活中的一个普遍性问题外,与艺术上的和谐完整亦有关,这表现在此处选的一首上尤为明显。它前两句着重写景象,呈现出清寂的画面,具有鲜明的形象性;后两句着重抒情愫,语含双关,饶有意趣。前两句为后两句作准备,后两句呼应前两句。全首民歌既层次分明,写法有变,又前呼后应,浑然一体,显示了灵巧严整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