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葛(节选)》原文|赏析



第四部 丧葬:死亡



……

死种撒下来,

撒到病人头顶上,

病人不会让,

就会病死掉。

阿爹生了病,

要找不死药;

找到昆明去,

找到禄丰去,

找到大理去,

找到白井去,

又到姚安找,

又到牟定找,

找过了许多地方,

医疼的药倒有,

医死的药没有。

没有办法了,

只好背爹去躲病.

背到哪里躲?

背到大山上,

松树根边躲。

只说松树万古不会死,

哪知松树也会死!

松树咋个死?

打柴人来劈明子,

劈开松树当火把,

松树被劈死,

还是躲不脱。

山上躲不脱,

背去大箐里,

椎栗树根边躲,

哪知椎栗树也会死!

椎栗树咋个死?

雨水糟树心,

风刮腰断死,

还是躲不脱。

大箐躲不脱,

背去山岩边,

石岩底下躲。

只说石岩下雨不会死,

日晒不会炸,

哪知石岩也会死!

石岩咋个死?

石岩崩裂死,

还是躲不脱。

石岩躲不脱,

背回家里去,

柜子里头躲。

只说柜子里头不进风,

日晒不着,

雨打不着,

哪知柜子也会死!

柜子咋个死?

蛀虫来蛀死,

还是躲不脱。

吃药吃不好,

躲病躲不好,

阿爹死掉了!

高山石头最稳当,

七月下雨也会垮,

石头垮了滚下箐,

阿爹救不活,

阿爹死掉了!

水在秧田里面很稳当,

坝头泥裂也会垮,

种田人来翻埂子,

只见水浪滚出去,

不见水浪折回来。

阿爹也象水浪滚出去,

阿爹救不活,

阿爹死掉了!



——云南省民族民间文学楚雄调查队翻译整理《梅葛》



《梅葛》是彝族的一部创世史诗,“梅葛”为一种歌调的名称,这部史诗用该调传唱,故由此命名。《梅葛》流传于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姚安、大姚、盐丰等县,千百年来靠彝族群众口头传唱而保存下来。彝族群众十分看重这部史诗,把它当做本民族的“根谱”,逢年过节都要演唱一番。五十年代,有人开始注意搜集《梅葛》,1959年才经云南民族民间文学楚雄调查队系统搜集整理并出版。

《梅葛》共分“创世”、 “造物”、“婚事和恋歌”、“丧葬”四部,系统表现了彝族先民的宇宙观、社会观和人生观,表现了他们丰富的想象和特有的“天真”,由于在流传过程中不断地丰富着内容,所以如同其他民族的创世史诗一样,它保留了该民族从奴隶制到封建制有关生产、生活情形的丰富资料,举凡造屋、狩猎、畜牧、农事、造工具、制盐、养蚕、婚恋、丧葬、怀亲,等等,都生动道来,具有文化学、历史学、经济学、民俗学和伦理学的宝贵价值。

这里选录的是第四部“丧葬”第一章“死亡”中的一部分。从这一章,我们可以领略彝族先民的死亡意识。在他们看来,天王撒下“活种”,也撒下“死种”, “死种撒出去,会让的就能活在世上,不会让的就死亡。”具体说来,云彩、星星、节令会让,所以不死;其它各物事均不会让,所以终免不了死亡;人也不会让,人亦免不了一死,男女老幼、大官小吏、穷人富人无一例外。他们的这种解释当然可笑,但能从客观因素(天王撒死种)和主观因素(人对死亡的躲避)两个方面来认识和论证死亡,较之纯先验的宿命观要稍有可取之处。基于这种认识,他们对待死亡有任乎自然的一面,也有反抗自然的一面。这两个方面都浓缩了彝族先民古老的人文精神。在对待“阿爹”的病与死的态度上,此种精神体现得十分具体。

具备死亡意识是人高于动、植物的一个重要标志。植物不知道死亡;高级动物有畏死迹象,它们的生只是为着自身,所以如果对死怀“畏”,那也只是畏自身的消失,是纯感觉的。人不只是为自己活着,他活在与社会的全部联系之中,也为他人而活着(或者为了恨,或者为了爱),而死亡,就表示了人与世间一切联系的结束,这就势必把人的生命个体与他所关联着的世界、他人各置于尖锐的一极。正因为如此,所以在对死亡的态度上,就突出地表现了人们的价值观和伦理观。 “阿爹”生了病,这就意味着有死亡的可能。“阿爹”的后人们为此四处奔波,先是到昆明、禄丰各处找药,但“医疼的药倒有,医死的药没有”;又背“阿爹”到大山、大箐、山岩、柜子等处躲死;明知躲不脱,还是作出努力,知其不可为而为; “阿爹”死后,后人们又从死亡不可躲避的观点出发从悲哀中寻求解脱,在他们看来, “高山石头最稳当,七月下雨也会垮”, “水在秧田里很稳当,坝头泥裂也会垮”,既然如此, “阿爹”的死亡也实属无可奈何。不管是帮助“阿爹”找药、躲病,还是从死亡不可避的观念中求安慰,都体现了“阿爹”后人们讲究孝道、敬重老人的可贵伦理道德。这种道德,在《梅葛》的传承过程中没有被淘汰而世代相传,可见彝族人民是把它作为一份民族精神而予以珍视的。这种精神与汉民族伦理中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为长者“折枝”的精神完全一致,并且在各民族文化交流与融合中,实际上成了中华民族一份共同的宝贵传统。

诗中关于背着“阿爹”躲病的具体描写,还为我们提供了人类早期医疗活动的一些情况。后人们背负“阿爹”去躲病的地方,一是大山上的松树根边,之所以到这里,因为松树四季长青,“万古不会死”;二是大菁里的椎栗树边,原因也无非椎栗树生命力顽强;三是山岩底下,因为“石岩下雨不会死, 日晒不会炸”;四是家里的柜子里,因为“柜子里头不进风, 日晒不着,雨打不着”。其实,松树、椎栗树、山岩、柜子均不具备躲病避死的作用, “阿爹”后人们之所以会有如此之选择,无非这些东西或者给人一种生命不死的永恒感,或者给人一种抵抗侵扰的安全感,他们正是从这两种感觉中求得了躲病避死的象征。就如马克思在谈到拜物教的时候所说的:“被欲望燃烧起来的幻想使拜物教徒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没有感觉的东西’仅仅为了满足拜物教徒的怪癖就可以改变自己的自然特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第113页)。这实在是一种巫术活动,或者说,是一种用臆想代替科学的巫术治疗。当然,这是由于当时科学技术的落后所造成的,反映了先民们在疾病和自然力面前的稚拙、天真和软弱无力。但这份资料却也分明显示了先民们在不自由中寻找自由的努力和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