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书信《致陶亢德》原文与赏析
亢德先生:
大札与《人间世》两本,顷同时拜领,讽诵一过,诚令人有萧然出尘之想,然此时此境,此作者们,而得此作品等,固亦意中事也。语堂先生及先生盛意,嘱勿藏拙,甚感甚感。惟搏战十年,筋力伤惫,因此颇有所悟,决计自今年起,倘非素有关系之刊物,皆不加入,借得余暇,可袖手倚壁,看大师辈打太极拳,或夭矫如撮空,或团转如摸地,静观自得,虽小品文之危机临于目睫,亦不思动矣。幸谅其懒散为企。此复,即请著安
迅 顿首四月七日
【析】 “书信”不同于“日记”,不是独白,乃是对话。为发表而写的“书信”有的收信人是虚拟的,是为“假想读者”,有的则是实有其人。私人信件的收信人更有确定的对象;而且,这一对象的存在,不仅限制着信的内容,对于写信的语气,以至用语,都含有潜在的影响; 收信人的形象实际上是渗透于信的字里行间的。因此,透过书信,不仅可以了解写信人的 “真相”之部分,还可以琢磨出收信人与写信人的关系,收信人的身份、思想、性情之一斑——其实,赏析书信之乐趣,即在于此。
就拿鲁迅写给陶亢德的这封信来说吧。细读此信,首先可以感觉到的是鲁迅的信中尽管内含语锋,语气却很客气,口口声声 “拜领”、“盛意”、“甚感”。原来类似的通信这已是第4封,陶亢德是《人间世》的编辑,与主编林语堂商定,每期选刊作者像一帧以招徕读者,故多次来函向鲁迅约稿并索照片,鲁迅在第一封信中即已婉言拒绝,但陶、林仍是纠缠不止,鲁迅心中自是不甚耐烦,但林语堂系老友,陶亢德也是有一定关系的编缉,此时鲁迅对他们仍以朋友待之(有人以为鲁迅动辄即与人绝交,这显然是误解。) 因此,尽管在信中明确表示《人间世》并非“素有关系之刊物”,决定“不加入”,客气中已有冷漠之意,但仍不失节制,是留有余地的(因此,后来鲁迅又有向陶亢德推荐稿子之事)。至于为何要拒绝林、陶的约稿索照,鲁迅在书信中已经给他们(包括刊物)画了一幅肖象,不过仍然稍加注释:“此时此境”,即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里所说“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此作者们”,即鲁迅所讽刺的“现代隐士”;写出“此作品”,例如陶亢德送给鲁迅的 《人间世》 创刊号上,就刊有周作人的 《五十自寿诗》,其中有 “听谈鬼”、“玩古董”、“吃苦茶” 等语,“诚令人有萧然出尘之想”。但正如鲁迅所说,“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①,其实际作用无非是“靠着低诉或微吟,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 ②。主张“挣扎和战斗”的鲁迅,自然不能与他们同道,他之拒绝合作是必然的。这本是十分严肃的事,但下面“袖手倚壁”、“静观自得”数语,却将其戏谑化了:这本是林语堂们的“幽默笔法”,现在鲁迅反其道而用之,既嘲笑了 “大师” (这当然是被称为 “幽默大师” 的林语堂)之大打“太极拳”(这是对林语堂们奉行的“中庸之道”的讽刺),又含“冷眼旁观你们如何渡过 ‘小品文危机’”之意。绝妙的是,鲁迅这里不仅“反其意”,而且遣词、造句也是模仿林语堂所提倡的 “白话的文言”。这样,他给林语堂们画的这幅漫画也就“神形毕肖”了。读者因此不但识其人,而且知其文,这也是意外的收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