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现代史》原文与赏析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直到现在,凡我所曾经到过的地方,在空地上,常常看见有“变把戏”的,也叫作“变戏法” 的。
这变戏法的,大概只有两种——
一种,是教一个猴子戴起假面,穿上衣服,耍一通刀枪;骑了羊跑几圈。还有一匹用稀粥养活,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狗熊玩一些把戏。末后是向大家要钱。
一种,是将一块石头放在空盒子里,用手巾左盖右盖,变出一只白鸽来;还有将纸塞在嘴巴里,点上火,从嘴角鼻孔里冒出烟焰。其次是向大家要钱。要了钱之后,一个人嫌少,装腔作势的不肯变了,一个人来劝他,对大家说再五个。果然有人抛钱了,于是再四个,三个……
抛足之后,戏法就又开了场。这回是将一个孩子装进小口的坛子里面去,只见一条小辫子,要他再出来,又要钱。收足之后,不知怎么一来,大人用尖刀将孩子刺死了,盖上被单,直挺挺躺着,要他活过来,又要钱。
“在家靠父母,出家靠朋友……Huazaa! Huazaa!”变戏法的装出撒钱的手势,严肃而悲哀的说。
别的孩子,如果走近去想仔细的看,他是要骂的;再不听,他就会打。
果然有许多人Huazaa了。待到数目和预料的差不多,他们就检起钱来,收拾家伙,死孩子也自己爬起来,一同走掉了。
看客们也就呆头呆脑的走散。
这空地上,暂时是沉寂了。过了些时,就又来这一套。俗语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其实是许多年间,总是这一套,也总有人看,总有人Huazaa,不过其间必须经过沉寂的几日。
我的话说完了,意思也浅得很,不过说大家Huazaa Huazaa一通之后,又要静几天了,然后再来这一套。
到这里我才记得写错了题目,这真是成了“不死不活” 的东西。
四月一日。
【析】从本文写作时间看,题目所规定的当是五四时期到30年代这段现代历史。怎样认识这段现代史,人们从不同的角度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而究竟选择怎样的角度,则正体现出评价者的思想水平。
鲁迅不愧是伟大的思想家,他紧紧抓住统治者无一例外的都是行骗这一本质特征来考察现代史。然而当时的社会没有言论自由,作者不能直接摆出自己的观点,于是,我们看见的这篇文章便通篇用比。以变戏法来比现代史,两者相差万里,但会心处不在远,它们在行骗这一点上是如此相似。这个比喻不仅新奇,而且精当,它没有直接评价现代史,但行骗者的嘴脸被这一比就神情毕肖地勾画出来了,真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这篇杂文融深刻的思想内容于描写之中。在作者的审美聚光镜下,我们看见了两种变戏法的生活场景。一种是人教猴、狗熊之类动物玩把戏; 一种是人变把戏。身姿、声音宛然如在。不管哪种戏法,最后都是骗了钱便走,欲写现代史,却先荡开笔墨冷静的不动声色的推出人人熟悉的生活画面,作者本人远远地躲在一边,当读者不知不觉地进入规定情景时,作者才恰到好处的站出来说道:几十年都是这一套,随后以辩误结束全文:写错了题目。这一辩其实就是指点或者暗示:许多年间的变戏法不正是许多年来现代史的缩影吗? 读者的思维也就由形象到抽象,从具体感受中领悟到了这一深刻的哲学概括。可见作者精彩的描写并不是为实在的骗者画像,而是借具体形象的描写来概括现代史上所有统治者行骗的形象。描写得越具体,蕴含的思想越具形象性。等到读者从前面的描写中感到震动时,作者又开始了他的引伸: 统治者的罪恶不仅在于骗术高超,多有巧妙,更可悲的是整个社会的精神处于麻木状态,只要有人上台玩骗人的把戏,就总是有人围观,有人扔钱。这样的社会毫无生气,不死不活就是它的总特征。从形象逼真的描写中加以引伸扩大得来的这个归纳与封建社会吃人的提法一样高明。
绘声绘色,呼之欲出的描写作为影射的手段出现,在鉴赏时不可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