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柔石作《二月》小引》原文与赏析
冲锋的战士,天真的孤儿,年青的寡妇,热情的女人,各有主义的新式公子们,死气沉沉而交头接耳的旧社会,倒也并非如蜘蛛张网,专一在待飞翔的游人,但在寻求安静的青年的眼中,却化为不安的大苦痛。这大苦痛,便是社会的可怜的椒盐,和战士孤儿等辈一同,给无聊的社会一些味道,使他们无聊地持续下去。
浊浪在拍岸,站在山冈上者和飞沫不相干,弄潮儿则于涛头且不在意,惟有衣履尚整,徘徊海滨的人,一溅水花,便觉得有所沾湿,狼狈起来。这从上述的两类人们看来,是都觉得诧异的。但我们书中的青年萧君,便正落在这境遇里。他极想有为,怀着热爱,而有所顾惜,过于矜持,终于连安住几年之处,也不可得。他其实并不能成为一小齿轮,跟着大齿轮动转,他仅是外来的一粒石子,所以轧了几下,发几声响,便被挤到女佛山——上海去了。
他幸而还坚硬,没有变成润泽齿轮的油。
但是,矍昙(释迦牟尼)从夜半醒来,目睹宫女们睡态之丑,于是慨然出家,而霍善斯坦因以为是醉饱后的呕吐。那么,萧君的决心遁走,恐怕是胃弱而禁食的了,虽然我还无从明白其前因,是由于气质的本然,还是战后的暂时的劳顿。
我从作者用了工妙的技术所写成的草稿上,看见了近代青年中这样的一种典型,周遭的人物,也都生动,便写下一些印象,算是序文。大概明敏的读者,所得必当更多于我,而且由读时所生的诧异或同感,照见自己的姿态的罢?那实在是很有意义的。
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日,鲁迅记于上海。
【析】 这是一篇专书书评,评的是柔石1929年写成的中篇小说《二月》的“草稿”。该小说同年11月由上海春潮书局出版时,鲁迅的《柔石作<二月>小引》被收入《二月》中面世。
写书评,特别是写出有分量的书评,当然与作者的理论水平,知识水平和道德修养有关。从这篇书评看,由于鲁迅具有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有较高的科学文化知识,高尚的道德修养,所以才能慧眼独具地对《二月》作出客观的、公允的、科学的评价。应当说它是一篇高质量的书评。
对于《二月》的介绍,只用了一段文字,其精炼概括,反映出评论者高屋建瓴的水平与能力。“死气沉沉而交头接耳的旧社会”,给“不安静的青年”造成“大苦痛”,就是这“大苦痛” 才显示出 “无聊的社会”的“无聊”,但它还是要“无聊地持续下去的”。这就是鲁迅对 《二月》 的总评价。
书中的主人公萧君(涧秋),则是书评评论的重点。二、三、四自然段,就是评述这个形象的。那么,萧涧秋是怎样的一个形象?这是“极想有为,怀着热爱,而有所顾惜,过于矜持”的处于极度思想矛盾状态中的青年追求者形象。正因为有矛盾,太矜持,所以“不能成为一小齿轮,跟着大齿轮转动”;但也因为他毕竟“极想有为”,所以还是“坚硬”的,“没有变成润泽齿轮的油”。至于他的从芙蓉镇的“遁走”,却是由于“胃弱而禁食”的缘故。在鲁迅看来,萧涧秋正是二十年代末期憎恨黑暗社会,追求美好人生,同情并且援助社会弱者的个人奋斗的知识分子的典型。然而个人奋斗毕竟是力单势薄的,当它面对着强大的旧势力的联合反扑时,不只显露出这种思想的软弱无力,而且只能采取逃遁或者被同化的前途。萧涧秋也没有跳出这个框子。他的结局也是悲剧性的。
最后,鲁迅称赞《二月》的技术是“工妙”的。因为它不仅塑造了萧涧秋这样的“近代青年”典型,而且文嫂的生活悲剧,陶岚的爱情悲剧以及各式各类不同主义的青年们的面影,都在有限的篇幅中,予以 “生动”的述评。所有这些,也为后来“明敏的读者”所共识。《二月》是一部成功的小说,而书评则不失为开启我们对作品作出更准确、更深入的理解的一把金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