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文艺的大众化》原文与赏析

鲁迅杂文《文艺的大众化》原文与赏析

文艺本应该并非只有少数的优秀者才能够鉴赏,而是只有少数的先天的低能者所不能鉴赏的东西。

倘若说,作品愈高,知音愈少。那么,推论起来,谁也不懂的东西,就是世界上的绝作了。

但读者也应该有相当的程度。首先是识字,其次是有普通的大体的知识,而思想和情感,也须大抵达到相当的水平线。否则,和文艺即不能发生关系。若文艺设法俯就,就很容易流为迎合大众,媚悦大众。迎合和媚悦,是不会于大众有益的。——什么谓之“有益”,非在本问题范围之内,这里且不论。

所以在现下的教育不平等的社会里,仍当有种种难易不同的文艺,以应各种程度的读者之需。不过应该多有为大众设想的作家,竭力来作浅显易解的作品,使大家能懂,爱看,以挤掉一些陈腐的劳什子。但那文字的程度,恐怕也只能到唱本那样。

因为现在是使大众能鉴赏文艺的时代的准备,所以我想,只能如此。

倘若此刻就要全部大众化,只是空谈。大多数人不识字;目下通行的白话文,也非大家能懂的文章;言语又不统一,若用方言,许多字是写不出的,即使用别字代出,也只为一处地方人所懂,阅读的范围反而收小了。

总之,多作或一程度的大众化的文艺,也固然是现今的急务。若是大规模的设施,就必须政治之力的帮助,一条腿是走不成路的,许多动听的话,不过文人的聊以自慰罢了。

【析】 文艺大众化问题,是进步作家和理论工作者普遍关注的问题,1930年3月1日出版的由郁达夫等编的《大众文艺》上,载有多篇讨论此问题的文章。郑伯奇在《关于文学大众化的问题》一文中指出:“最初的提出,不过文坛一部的问题,换句话说,不过只是新兴文学技术的问题。新兴文学的初期,生硬的、直译体的西洋化的文体是流行过一时,这使读者——就是智识阶级的读者——也感觉到非常的困难。启蒙运动的本身,不用说,蒙着很大的不利,于是大众化的口号自然提出了。”

鲁迅《文艺的大众化》在讨论诸文中篇幅最短,没有详尽地阐述与此相关的一系列的问题,但是鲁迅所说,言简意赅。他对各种现象和事实的洞察力,也表现在他的文章的结构层次分明,环环紧扣;同时,在其中运用令人信服的逻辑推理,更加深了文章的力度。

开宗明义:“文艺本应该并非只有少数的优秀者才能鉴赏,而是只有少数的先天的低能者所不能鉴赏的东西。”首先确定的这一论断,为文艺鉴赏或文艺作品的阅读对象划定了一个范围。紧跟其后的“推论”,是从反面使这一论断更加确定无疑。先假定,“作品愈高,知音愈少”是一个事实,由此而必然得出如下的结论:“谁也不懂的东西,就是世界上的绝作了。”如果说,人们认为 “曲高和寡” 的现象在特殊情况下有存在的可能;那么,说谁也不懂的东西便是绝作,眼明人可一眼窥出其荒谬性。因为“作品愈高,知音愈少”缺乏必然性。因此,以此作为前提推导出的结论必然是不正确的了。而且,从历史事实上看,结论本身就是站不住脚的,所以,前提也必在否定之例。真正的“绝作”,应该既流芳千古,又脍炙人口,在千千万万的读者心中留下永恒的印象。

其后的论述,似将语气转折,其实是补充上述论断的未到之处,使之更加合乎情理。特别是,鲁迅始终不忘中国的特殊国情,特别是国民的教育程度。

作者和读者是文艺大众化问题的两个相应的方面。读者的知识、思想和感情须“大体达到相当的水平,否则和文艺即不能发生关系”。读者和作者之间的中介是文艺作品,文艺作品本身的性质可以使读者和作者之间产生分离和隔隙,不能互相沟通思想和感情。而读者素质的匮乏也同样会产生这种状况。可见,文艺大众化的实现,有赖于两个方面,即创作和鉴赏都是处于实现文艺价值的同一个整体之中的。如果说,“作品愈高,知音愈少”是一种极端的说法,那么,与之相反,迎合大众“媚悦”则是另一个极端。鲁迅在两相对比之中,揭示了文艺大众化的症结所在。显而易见,论述是辩证的,他成熟而敏锐的观察力,就体现在由“但读者也应该有相当的程度” 所引发的转折之中。

其后,鲁迅以几个渐进的层次来逐步展开对有关联的方面的扼要论述。首先,承认现下社会教育是不平等的,不同的教育程度,应有“种种难易不同的文艺”。但是,对作者的要求并不因此是均衡的,而是偏向于赞成“多有为大众设想的作者”。人们当然不应无视教育不平等这个现状,然而,正因为如此,文艺大众化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作者有责任和义务去促成它。“文艺大众化”问题讨论的本意也在于此。后者和前者的表述并不是矛盾的,更何况还有“一些陈腐的劳什子”在,这就进一步加重了“竭力来作浅显易解的作品”一语的力度。

接着,笔锋又一转,转入另一层次:“倘若此刻就要全部大众化,只是空谈。”这不是否定对“多有为大众设想的作者”的强调。因为达至“大众能鉴赏文艺”需有一个过渡和准备的阶段。所述涉及于此,一方面是为了使作者清醒地认识到中国的教育落后状态; 另一方面,又兼顾地告诉人们:为了明天大众能鉴赏文艺时代的到来,作者的任务是极其艰巨的。通观鲁迅所述,无不前后照应,脉络分明;他以其高超的写作手法,使短小的文章之中,包容了大得多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