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偶成》原文与赏析

鲁迅杂文《偶成》原文与赏析

善于治国平天下的人物,真能随处看出治国平天下的方法来,四川正有人以为长衣消耗布匹,派队剪除;上海又有名公要来整顿茶馆了,据说整顿之处,大略有三:一是注意卫生,二是制定时间,三是施行教育。

第一条当然是很好的;第二条,虽然上馆下馆,一一摇铃,好像学校里的上课,未免有些麻烦,但为了要喝茶,没有法,也不算坏。

最不容易是第三条。“愚民”的到茶馆来,是打听新闻,闲谈心曲之外,也来听听《包公案》一类东西的,时代已远,真伪难明,那边妄言,这边妄听,所以他坐得下去。现在倘若改为“某公案”,就恐怕不相信,不要听;专讲敌人的秘史,黑幕罢,这边之所谓敌人,未必就是他们的敌人,所以也难免听得不大起劲。结果是茶馆主人遭殃,生意清淡了。

前清光绪初年,我乡有一班戏班,叫作“群玉班”,然而名实不符,戏做得非常坏,竟弄得没有人要看了。乡民的本领并不亚于大文豪,曾给他编过一支歌:

“台上群玉班,

台下都走散。

连忙关庙门,

两边墙壁都爬塌 (平声),

连忙扯得牢,

只剩下一担馄饨担。”

看客的取舍,是没法强制的,他若不要看,连拖也无益。即如有几种刊物,有钱有势,本可以风行天下的了,然而不但看客有限,连投稿也寥寥,总要隔两月才出一本。讽刺已是前世纪的老人的梦呓,非讽刺的好文艺,好像也将是后世纪的青年的出产了。

六月十五日。

【析】 《偶成》写于卢沟桥事变前夕。当时的中国正如鲁迅在 《夜颂》 中所说:“弥漫着惊人的大黑暗”。 日本侵略军继占领我国东北、热河、察哈尔北部及长城要塞后,又包围北平和天津,致使华北危急,国民政府却依然按兵不动,继续推行 “抗日必先剿匪”,“安内始能攘外”的卖国反共政策。一方面积极发动对革命根据地的第五次“围剿”,另一方面在其统治区内强化法西斯独裁统治,开展“新生活运动”,实施奴化教育。其御用文人则竭力为之鼓噪。研究系反动刊物《大晚报》刊登 “名公”“闻人” 的 “整顿茶馆” 建议,即其中一例。该“建议”企图将茶馆变成吹捧蒋介石,制造反共舆论,蒙骗群众的阵地,本文对此进行深刻揭露、猛烈抨击。文章生动雄辩地证明是非难以混淆,民意不可强求。揭示出国民党政府及其走狗的罪恶企图不可能得逞。

这是一篇政论式杂感文章,具有强烈的时事政治色彩。尽管触及的是严肃的政治问题,通篇却以幽默的笔调闲闲写来,使严肃的内容与调侃的形式巧妙结合。于随意中见深䆳, 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

文章前三段以批驳“整顿茶馆”的谬论为内容。作者不取愤激凌厉的批判架势,而用谐谑的语调,貌似恭维的反语,陈述对方的三条谬论。在逐条评说时,亦摆出站在对方立场,替他设想的姿态,幽默平和地进行分析。例如关于“施行教育”一条。作者先娓娓述说“愚民” 到茶馆的目的; 再指出 “名公” 利用茶馆作 “教育”工具,宣传“某公案”和“敌人”“秘史”“黑幕”,与“愚民”愿望相悖;最后指出“结果是茶馆主人遭殃,生意清淡了”。全段分析入情入理,言辞幽默,不怒不怨,使用 “倘若”、“恐怕”、“未必”、“难免”等词语,显示出态度的平和客观。然而正是从这为他设想的不怒不怨的客观分析中,揭示“名公”效忠国民党当局,以“整顿茶馆”为名,伪造舆论,反共治民的实质。将愤火含蕴在款款叙说之中,用假设的句式,诙谐的语气,于“不经意”中刺破敌人假面,暴露其狰狞和卑劣,使论敌虽然受创,却无还击之口实。

文章后两段举“群玉班”为例,以风趣活泼的民谣,进一步证实 “整顿茶馆”论者一厢情愿强制民意的悖谬,在谐谑中点明“看客的取舍,是没法强制的”这个主题。再以此为矛,顺势刺向“有钱有势”的官办刊物,揭示其“看客有限,连投稿也寥寥”的原因,并借此事实还击了法鲁对讽刺文艺的攻击。一箭数雕,笔墨精炼犀利至极,却又生动诙谐,虽是短兵相接。却不见炮火硝烟,而在挥洒自如的谈古论今嘻笑谐谑中,致论敌于死地。从而体现了鲁迅在文网密布的“大黑暗”里,机智有效的克敌战术,正如瞿秋白 《鲁迅杂感选集·序言》所说“残酷的强暴的压力,又不允许作家的言论采取通常的形式,作家的幽默才能,就帮助他用艺术的形式来表现他的政治立场,他的深刻的对于社会的观察。”

在论述方法上,本篇虽以推理判断的驳论分析为纲,但在驳论的逻辑思维推进中,有丰富的感性形象,使形象显示与逻辑论证有机结合。例如开篇提出“善于治国平天下的人物,真能随处看出治国平天下的方法”的判断后,以四川军阀杨森的发动“剪衣运动”干涉民众生活权利为例,用极节省的笔墨勾勒其“以为长衣消耗布匹,派队剪除”的荒谬形象,将它与“名公”并提,在具体形象的两相对照中,生动证明“名公”整顿茶馆的实质与军阀“治国平天下”的独裁统治相同。再如论证“看客的取舍,没法强制”时,引用民谣维妙维肖勾画观众看“群玉班”演戏如临灾难,拼命奔逃,墙被爬塌,仅剩一个馄饨担(因演员吃了馄饨未付款)的热闹场面。在形象的展现中,有力证明民意不可强求。亦庄亦谐,妙趣横生。

此外,全篇虽以 “说理” 为主,却不是 “感情冰结”的思想观念的堆砌,而有着深沉浓郁的爱憎情感,并将其渗透到具体艺术形象中。文章在平和调侃的外表下,包含着对 “愚民” 的殷殷关注、亲切理解,对“军阀”、“名公” 们的极度轻蔑,极大憎恶,对 “后世”不用讽刺的好社会热烈呼唤。如像作者《华盖集·小引》的告白:“说得自夸一点,就如悲喜时世的歌哭一般,那时无非是借此来释愤抒情。”也如郁达夫所说,在他“刻薄的表皮上”,虽然只见到“冷冰冰的青脸”,“可是皮下一层,在那里潮涌发酵的,却正是一腔沸血,一些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