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靠天吃饭”》原文与赏析
“靠天吃饭说”是我们中国的国宝。清朝中叶就有《靠天吃饭图》的碑,民国初年,状元陆润庠先生也画过一张:一个大“天”字,末一笔的尖端有一位老头子靠着,捧了碗在吃饭。这图曾经石印,信天派或嗜奇派,也许还有收藏的。
而大家也确是实行着这学说,和图不同者,只是没有碗捧而已。这学说总算存在着一半。
前一月,我们曾经听到过嚷着“旱象已成”,现在是梅雨天,连雨了十几日,是每年必有的常事,又并无飓风暴雨,却又到处发现水灾了。植树节所种的几株树,也不足以挽回天意。“五日一风,十日一雨”的唐虞之世,去今已远,靠天而竟至于不能吃饭,大约为信天派所不及料的罢。到底还是做给俗人读的 《幼学琼林》聪明,曰: “轻清者上浮而为天”,“轻清” 而又“上浮”,怎么一个 “靠”法。
古时侯的真话,到现在就有些变成谎话。大约是西洋人说的罢,世界上穷人有份的,只有日光空气和水。这在现在的上海就不适用,卖心卖力的被一天关到夜,他就晒不着日光,吸不到好空气;装不起自来水的,也喝不到干净水。报上往往说:“近来天时不正,疾病盛行”,这岂只是“天时不正”之故,“天何言哉”,它默默地被冤枉了。
但是,“天”下去就要做不了“人”,沙漠中的居民为了一塘水,争夺起来比我们这里的才子争夺爱人还激烈,他们要拚命,决不肯做一首“阿呀诗”就了事。洋大人斯坦因博士,不是从甘肃敦煌的沙里掘去了许多古董么?那地方原是繁盛之区,靠天的结果,却被天风吹了沙埋没了。为制造将来的古董起见,靠天确也是一种好方法,但为活人计,却是不大值得的。
一到这里,就不免要说征服自然了,但现在谈不到,“带住” 可也。
七月一日。
【析】 三十年代的中国,天灾人祸层出不穷,哀鸿遍野,民不聊生。面对这样的局面,国民党当局把一切归之于 “天”,企图逃避罪责。《 “靠天吃饭”》便不露痕迹地揭穿了他们的欺骗宣传。
表面上,这篇短文只在论述 “靠天吃饭”,否定“靠天吃饭”,无一处明显指责国民党当局,可当我们把文章细细咀嚼,便会领略到鲁迅先生的深层含意:国民党当局是一切灾难之源,罪责难逃。
文章首先指出,“靠天吃饭说”古已有之,“清朝中叶就有 《靠天吃饭图》” 的碑; 民国初年有 “靠天吃饭”的画;如今大家仍实行这学说。那靠天是否就能吃饭呢?鲁迅先生叙写了当时的一个事实:连雨十几日,到处发生水灾,植树节所种的几株树也难以挽回天意。看来老天是在有意与人作对,唐虞之世的风调雨顺已不再有,可见这天是再难靠的了。看起来,作者只是在用事实否定“靠天吃饭说”,可透过这一段对事实的叙说,我们发现问题并不那么简单:梅雨天到来之前,当局看到的却是“旱象已成”;连雨十几日并非突如其来的罕见的自然灾害,而是“每年必有的常事,又并无飓风暴雨,却又到处发现水灾。”这等怪事原因何在?很显然,在于统治者的腐败无能,在于他们只顾搜刮民财,建造自己的营垒而不顾民众的疾苦。弦外之音便是: 这并非天灾,是人灾。
接着,作者又进一步用事实说明天之不能靠。风调雨顺,人们已不敢奢求,那老天慷慨地赐予人类的日光、空气和水总该人人有份,可以靠一靠吧。然而就连这也无法办到了。“卖心卖力的被一天关到夜,他就晒不着日光,吸不到好空气;装不起自来水的,也喝不到干净水”。是谁把穷人活在世上仅有的日光、空气和水也剥夺了呢?是剥削者压迫者。显然,这依然是人祸而不是天灾。报上往往说: “近来天时不正,疾病盛行”。分明是人祸大于天灾,报上的宣传却把一切归于“天时不正”,把真正的元凶——国民党当局放过了,“‘天何言哉’,它默默地被冤枉了”。靠天的结果会是怎样呢?“‘天’下去就要做不了 ‘人’”。沙漠中的居民靠天,到头来会为了一塘水而拚命;历代的统治者靠天,繁盛之区变成了沙漠一片;而洋大人斯坦因博士“不靠天”,却能在我国的土地上盗得古董无数。这里的“天”被打上引号,已不单指自然界的天,也暗含统治者。靠这样的天,人何以为人?最后,鲁迅先生发出感慨: “一到这里,就不免要说征服自然了,但现在谈不到,‘带住’可也。”的确,人民的灾难和不幸,主要是人祸。即国民党当局的残酷统治所带来的,社会不发生根本的变革,何以谈征服自然?
一提起鲁迅的杂文,人们立即会想到它那杰出的幽默和讽刺艺术。鲁迅善于将幽默和讽刺融为一体,于极其风趣的语言中,嘲讽某种事物,以达到抨击的目的。
本文的开首便是“‘靠天吃饭说’是我们中国的国宝”。国宝乃国中之宝,珍贵无比。由此看来,作者对这一说法定是赞赏无疑的了。然而,当我们读完全篇却发现,这一国宝不仅毫无宝气可言,而且还祸国殃民,罪莫大焉。经过这么一个峰回路转的思维过程后,使人哑然失笑,作者的嘲讽也就不言自明了。在以事实表明“靠天而竟至于不能吃饭”后,作者又写到:“到底还是做给俗人读的《幼学琼林》聪明,曰: ‘轻清者上浮而为天’,‘轻清’ 而又 ‘上浮’,怎么一个 ‘靠’ 法。”作者抓住 “轻清” 和 “上浮”这两个词的 “轻飘”原义,把天的飘然不定、无从把握写出来,既是如此,又怎么能靠呢?风趣的语言,很轻松地就把“靠天吃饭说”否定了。“天”本是名词,作者把它用作动词:“ ‘天’ 下去就要做不了 ‘人’,”即靠天下去就要做不了人。看起来似通非通,却增强了幽默感。文章在谈到被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盗去许多古董的敦煌,由繁盛之区变为风沙埋没之地,正是靠天的结果后,风趣地写到:“为制造将来的古董起见,靠天确也是一种好方法,但为活人计,却是不大值得的。”乍一看,似乎“靠天说”还有值得肯定的一面,再一细嚼,这肯定的前提却是“为制造将来的古董起见”,即是说:若要让更多的繁盛之区变为沙漠,就继续靠天下去吧!于幽默之中又一次嘲讽了 “靠天说”。
在文章里,鲁迅先生还运用了“于顺便中,则偶刺之”的方法。比如,写沙漠中的居民拼命争夺一塘水,“比我们这里的才子争夺爱人还激烈……,决不肯做一首 ‘阿呀诗’就了事”,借机讽刺了那些庸俗、矫情的文人; 文章的最后 “ ‘带住’ 可也”,又顺便讽刺了二十年代末的 “现代评论”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