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非攻》原文与赏析

鲁迅小说《非攻》原文与赏析



子夏的徒弟公孙高来找墨子,已经好几回了,总是不在家,见不着。大约是第四或者第五回罢,这才恰巧在门口遇见,因为公孙高刚一到,墨子也适值回家来。他们一同走进屋子里。

公孙高辞让了一通之后,眼睛看着席子的破洞,和气的问道:

“先生是主张非战的?”

“不错!”墨子说。

“那么,君子就不斗么?”

“是的!”,墨子说。

“猪狗尚且要斗,何况人……”

“唉唉,你们儒者,说话称着尧舜,做事却要学猪狗,可怜,可怜!”墨子说着,站了起来,匆匆的跑到厨下去了,一面说:“你不懂我的意思……”

他穿过厨下,到得后门外的井边,绞着辘轳,汲起半瓶井水来,捧着吸了十多口,于是放下瓦瓶,抹一抹嘴,忽然望着园角上叫了起来道:

“阿廉! 你怎么回来了?”

阿廉也已经看见,正在跑过来,一到面前,就规规矩矩的站定,垂着手,叫一声“先生”,于是略有些气愤似的接着说:

“我不干了。他们言行不一致。说定给我一千盆粟米的,却只给了我五百盆。我只得走了。”

“如果给你一千多盆,你走么?”

“不。”阿廉答。

“那么,就并非因为他们言行不一致,倒是因为少了呀!”

墨子一面说,一面又跑进厨房里,叫道:

“耕柱子! 给我和起玉米粉来!”

耕柱子恰恰从堂屋里走到,是一个很精神的青年。

“先生,是做十多天的干粮罢?”他问。

“对咧。” 墨子说。“公孙高走了罢?”

“走了,”耕柱子笑道。“他很生气,说我们兼爱无父,像禽兽一样。”

墨子也笑了一笑。

“先生到楚国去?”

“是的。你也知道了?”墨子让耕柱子用水和着玉米粉,自己却取火石和艾绒打了火,点起枯枝来沸水,眼睛看火焰,慢慢的说道:“我们的老乡公输般,他总是倚恃着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兴风作浪的。造了鉤拒,教楚王和越人打仗还不够,这回是又想出了什么云梯,要耸恿楚王攻宋去了。宋是小国,怎禁得这么一攻。我去按他一下罢。”

他看得耕柱子已经把窝窝头上了蒸笼,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在壁厨里摸出一把盐渍藜菜干,一柄破铜刀,另外找了一张破包袱,等耕柱子端进蒸熟的窝窝头来,就一起打成一个包裹。衣服却不打点,也不带洗脸的手巾,只把皮带紧了一紧,走到堂下,穿好草鞋,背上包裹,头也不回的走了。从包裹里,还一阵一阵的冒着热蒸气。

“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耕柱子在后面叫喊道。

“总得二十来天罢,” 墨子答着,只是走。



墨子走进宋国的国界的时候,草鞋带已经断了三四回,觉得脚底上很发热,停下来一看,鞋底也磨成了大窟窿,脚上有些地方起茧,有些地方起泡了。他毫不在意,仍然走;沿路看看情形,人口倒很不少,然而历来的水灾和兵灾的痕迹,却到处存留,没有人民的变换得飞快。走了三天,看不见一所大屋,看不见一颗大树,看不见一个活泼的人,看不见一片肥沃的田地,就这样的到了都城。

城墙也很破旧,但有几处添了新石头;护城沟边看见烂泥堆,像是有人淘掘过,但只见有几个闲人坐在沟沿上似乎钓着鱼。

“他们大约也听到消息了,”墨子想。细看那些钓鱼人,却没有自己的学生在里面。

他决计穿城而过,于是走近北关,顺着中央的一条街,一径向南走。城里面也很萧条,但也很平静;店铺都贴着减价的条子,然而并不见买主,可是店里也并无怎样的货色; 街道上满积着又细又粘的黄尘。

“这模样了,还要来攻它!”墨子想。

他在大街上前行,除看见了贫弱而外,也没有什么异样。楚国要进攻的消息,是也许已经听到了的,然而大家被攻得习惯了,自认是活该受攻的了,竟并不觉得特别,况且谁都只剩了一条性命,无衣无食,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想搬家。待到望见南关的城楼了,这才看见街角上聚着十多个人,好像在听一个人讲故事。

当墨子走得临近时,只见那人的手在空中一挥,大叫道:

“我们给他们看看宋国的民气! 我们都去死!”

墨子知道,这是自己的学生曹公子的声音。

然而他并不挤进去招呼他,匆匆的出了南关,只赶自己的路。又走了一天和大半夜,歇下来,在一个农家的檐下睡到黎明,起来仍复走。草鞋已经碎成一片一片,穿不住了,包袱里还有窝窝头,不能用,便只好撕下一块布裳来,包了脚。

不过布片薄,不平的村路梗着他的脚底,走起来就更艰难。到得下午,他坐在一株小小的槐树下,打开包裹来吃午餐,也算是歇歇脚。远远的望见一个大汉,推着很重的小车,向这边走过来了。到得临近,那人就歇下车子,走到墨子面前,叫了一声“先生”,一面撩起衣角来揩脸上的汗,喘着气。

“这是沙么?”墨子认识他是自己的学生管黔敖,便问。

“是的,防云梯的。”

“别的准备怎么样?”

“也已经募集了一些麻,灰,铁。不过难得很:有的不肯,肯的没有。还是讲空话的多……”

“昨天在城里听见曹公子在讲演,又在玩一股什么‘气’,嚷什么 ‘死’了。你去告诉他:不要弄玄虚;死并不坏,也很难,但要死得于民有利!”

“和他很难说,”管黔敖怅怅的答道。“他在这里做了两年官,不大愿意和我们说话了……”

“禽滑厘呢?”

“他可是很忙。刚刚试验过连弩;现在恐怕在西关外看地势,所以遇不着先生。先生是到楚国去找公输般的罢?”

“不错,”墨子说,“不过他听不听我,还是料不定的。你们仍然准备着,不要只望着口舌的成功。”

管黔敖点点头,看墨子上了路,目送了一会,便推着小车,吱吱嘎嘎的进城去了。



楚国的郢城可是不比宋国: 街道宽阔,房屋也整齐,大店铺里陈列着许多东西,雪白的麻布,通红的辣椒,斑斓的鹿皮,肥大的莲子。走路的人,虽然身体比北方短小些,却都活泼精悍,衣服也很干净,墨子在这里一比,旧衣破裳,布包着两只脚,真好像一个老牌的乞丐了。

再向中央走是一大块广场,摆着许多摊子,拥挤着许多人,这是闹市,也是十字路交叉之处。墨子便找着一个好像士人的老头子,打听公输般的寓所,可惜言语不通,缠不明白,正在手掌心上写字给他看,只听得轰的一声,大家都唱了起来,原来是有名的赛湘灵已经开始在唱她的《下里巴人》,所以引得全国中许多人,同声应和了。不一会,连那老士人也在嘴里发出哼哼声,墨子知道他决不会再来看他手心上的字,便只写了半个“公”字,拔步再往远处跑。然而到处都在唱,无隙可乘,许多工夫,大约是那边已经唱完了,这才逐渐显得安静。他找到一家木匠店,去探问公输般的住址。

“那位山东老,造鉤拒的公输先生么?”店主是一个黄脸黑须的胖子,果然很知道。“并不远。你回转去,走过十字街,从右手第二条小道上朝东向南,再往北转角,第三家就是他。”

墨子在手心上写着字,请他看了有无听错之后,这才牢牢的记在心里,谢过主人,迈开大步,径奔他所指点的处所。果然也不错的:第三家的大门上,钉着一块雕镂极工的楠木牌,上刻六个大篆道: “鲁国公输般寓”。

墨子拍着红铜的兽环,当当的敲了几下,不料开门出来的却是一个横眉怒目的门丁。他一看见,便大声的喝道:

“先生不见客! 你们同乡来告帮的太多了!”

墨子刚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关了门,再敲时,就什么声息也没有。然而这目光的一射,却使那门丁安静不下来,他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只得进去禀他的主人。公输般正捏着曲尺, 在量云 梯的模型。

“先生,又有一个你的同乡来告帮了……这人可是有些古怪……”门丁轻轻的说。

“他姓什么?”

“那可还没有问……”门丁惶恐着。

“什么样子的?”

“像一个乞丐。三十来岁。高个子,乌黑的脸……”

“阿呀! 那一定是墨翟了!”

公输般吃了一惊,大叫起来,放下云梯的模型和曲尺,跑到阶下去。门丁也吃了一惊,赶紧跑在他前面,开了门。墨子和公输般,便在院子里见了面。

“果然是你。”公输般高兴的说,一面让他进到堂屋去。“你一向好么?还是忙?”

“是的。总是这样……”

“可是先生这么远来,有什么见教呢?”

“北方有人侮辱了我,”墨子很沉静的说。“想托你去杀掉他……”

公输般不高兴了。

“我送你十块钱!” 墨子又接着说。

这一句话,主人可真是忍不住发怒了;他沉了脸,冷冷的回答道:

“我是义不杀人的!”

“那好极了!”墨子很感动的直起身来,拜了两拜,又很沉静的说道:“可是我有几句话。我在北方,听说你造了云梯,要去攻宋。宋有什么罪过呢?楚国有余的是地,缺少的是民。杀缺少的来争有余的,不能说是智;宋没有罪,却要攻他,不能说是仁;知道着,却不争,不能说是忠;争了,而不得,不能说是强;义不杀少,然而杀多,不能说是知类。先生以为怎样?……”

“那是……”公输般想着,“先生说得很对的。”

“那么,不可以歇手了么?”

“这可不成,”公输般怅怅的说。“我已经对王说过了。”

“那么,带我见王去就是。”

“好的。不过时候不早了,还是吃了饭去罢。”

然而墨子不肯听,欠着身子,总想站起来,他是向来坐不住的。公输般知道拗不过,便答应立刻引他去见王;一面到自己的房里,拿出一套衣裳和鞋子来,诚恳的说道:

“不过这要请先生换一下。因为这里是和俺家乡不同,什么都讲阔绰的。还是换一换便当……”

“可以可以,”墨子也诚恳的说。“我其实也并非爱穿破衣服的……只因为实在没有工夫换……”



楚王早知道墨翟是北方的圣贤,一经公输般绍介,立刻接见了,用不着费力。

墨子穿着太短的衣裳,高脚鹭鸶似的,跟公输般走到便殿里,向楚王行过礼,从从容容的开口道:

“现在有一个人,不要轿车,却想偷邻家的破车子;不要锦绣,却想偷邻家的短毡袄;不要米肉,却想偷邻家的糠屑饭: 这是怎样的人呢?”

“那一定是生了偷摸病了。”楚王率直的说。

“楚的地面,”墨子道,“方五千里,宋的却只方五百里,这就象轿车的和破车子;楚有云梦,满是犀兕麋鹿,江汉里的鱼鳖鼋鼍之多,那里都赛不过,宋却是所谓连雉、兔、鲫鱼也没有的,这就像米、肉的和糠屑饭;楚有长松文梓楠木豫章,宋却没有大树,这就像锦绣的和短毡袄。所以据臣看来,王吏的攻宋,和这是同类的。”

“确也不错!”楚王点头说。“不过公输般已经给我在造云梯,总得去攻的了。”

“不过成败也还是说不定的。”墨子道。“只要有木片,现在就可以试一试。”

楚王是一位爱好新奇的王,非常高兴,便教侍臣赶快去拿木片来。墨子却解下自己的皮带,弯作弧形,向着公输子,算是城;把几十片木片分作两份,一份留下,一份交与公输子,便是攻和守的器具。

于是他们俩各各拿着木片,像下棋一般,开始斗起来了,攻的木片一进,守的就一架,这边一退,那边就一招。不过楚王和侍臣,却一点也看不懂。

只见这样的一进一退,一共有九回,大约是攻守各换了九种的花样。这之后,公输般歇手了。墨子就把皮带的弧形改向了自已,好像这回是由他来进攻。也还是一进一退的支架着,然而到第三回,墨子的木片就进了皮带的弧线里面了。

楚王和侍臣虽然莫明其妙,但看见公输般首先放下木片,脸上露出扫兴的神色,就知道他攻守两面,全都失败了。

楚王也觉得有些扫兴。

“我知道怎么赢你的,”停了一会,公输般讪讪的说。“但是我不说。”

“我也知道你怎么赢我的,”墨子却镇定的说。“但是我不说。”

“你们说的是些什么呀?”楚王惊讶着问道。

“公输子的意思,”墨子旋转身去,回答道,“不过想杀掉我,以为杀掉我,宋就没有人守,可以攻了。然而我的学生禽滑厘等三百人,已经拿了我的守御的器械,在宋城上,等候着楚国来的敌人。就是杀掉我,也还是攻不下的!”

“真好法子!”楚王感动的说。“那么,我也就不去攻宋罢。”



墨子说停了攻宋之后,原想即刻回往鲁国的,但因为应该换还公输般借他的衣裳,就只好再到他的寓里去。时候已是下午,主客都很觉得肚子饿,主人自然坚留他吃午饭——或者已经是夜饭,还劝他宿一宵。

“走是总得今天就走的,”墨子说。“明年再来,拿我的书来请楚王看一看。”

“你还不是讲些行义么?”公输般道。“劳形苦心,扶危济急,是贱人的东西,大人们不取的。他可是君王呀,老乡!”

“那倒也不。丝麻米谷,都是贱人做出来的东西,大人们就都要。何况行义呢。”

“那可也是的,”公输般高兴的说。“我没有见你的时候,想取宋;一见你,即使白送我宋国,如果不义,我也不要了……”

“那可是我真送了你宋国了。” 墨子也高兴的说。“你如果一味行义,我还要送你天下哩!”

当主客谈笑之间,午餐也摆好了,有鱼,有肉,有酒。墨子不喝酒,也不吃鱼,只吃了一点肉。公输般独自喝着酒,看见客人不大动刀匕,过意不去,只好劝他吃辣椒:

“请呀请呀!”他指着辣椒酱和大饼,恳切的说,“你尝尝,这还不坏。大葱可不及我们那里的肥……”

公输般喝过几杯酒,更加高兴了起来。

“我舟战有钩拒,你的义也有钩拒么?”他问道。

“我这义的钩拒,比你那舟战的钩拒好。”墨子坚决的回答说。“我用爱来钩,用恭来拒。不用爱钩,是不相亲的,不用恭拒,是要油滑的,不相亲而又油滑,马上就离散。所以互相爱,互相恭,就等于互相利。现在你用钩去钩人,人也用钩来钩你,你用拒去拒人,人也用拒来拒你,互相钩,互相拒,也就等于互相害了。所以我这义的钩拒,比你那舟战的钩拒好。”

“但是,老乡,你一行义,可真几乎把我的饭碗敲碎了!”公输般碰了一个钉子之后,改口说,但也大约很有了一些酒意: 他其实是不会喝酒的。

“但也比敲碎宋国的所有饭碗好。”

“可是我以后只好做玩具了。老乡,你等一等,我请你看一点玩意儿。”

他说着就跳起来,跑进后房去,好像是在翻箱子。不一会,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木头和竹片做成的喜鹊,交给墨子,口里说道:

“只要一开,可以飞三天。这倒还可以说是极巧的。”

“可是还不及木匠的做车轮,”墨子看了一看,就放在席子上,说。“他削三寸的木头,就可以载重五十石。有利于人的,就是巧,就是好,不利于人的,就是拙,也就是坏的。”

“哦,我忘记了,”公输般又碰了一个钉子,这才醒过来。“早该知道这正是你的话。”

“所以你还是一味的行义,”墨子看着他的眼睛,诚恳的说,“不但巧,连天下也是你的了。真是打扰了你大半天。我们明年再见罢。”

墨子说着,便取了小包裹,向主人告辞;公输般知道他是留不住的,只得放他走。送他出了大门之后,回进屋里来,想了一想,便将云梯的模型和木鹊都塞在后房的箱子里。



墨子在归途上,是走得较慢了,一则力乏,二则脚痛,三则干粮已经吃完,难免觉得肚子饿,四则事情已经办妥,不像来时的匆忙。然而比来时更晦气:一进宋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国队,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关外,又遭着大雨,到城门下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一九三四年八月作。



【析】 《非攻》这篇新型的历史小说,无论在主题思想上,还是在艺术表现手法上,都不同于鲁迅早期的小说创作。从思想观念上来说,这篇小说是鲁迅完成由民主主义向共产主义转变之后的第一篇小说创作,因而在主题思想的开掘与表现上,自然与《呐喊》、《彷徨》有所差异。从艺术表现方式上来说,这篇小说取材不是现实斗争的生活,而是写古人古事,借助历史生活原型或传说的原型,来表达主题思想,以使人们从历史的经验教训中,汲取教益,在现实的人生搏击中,掌握主动权。

基于一种新世界观之上的对于历史事件的审视,鲁迅在这篇小说的创作当中,并没有完全拘泥于历史史实,而是在尊重历史本质真实的前提下,着重开掘历史精神,寻求古今“神似”的一些带规律性的因素,以给执着于现实斗争的人们一种启示、一种借鉴和一种新的认识感受。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创作的意图,鲁迅在这篇小说的创作过程中,一反以往惯用的小说创作方法,直接以革命现实主义的笔触,塑造了一个反抗侵略的“中国的脊梁”式的古代英雄形象,表达了中国人民传统的御侮图强的坚定信心和“明战术”、“重实力”的战略思想及其智慧。

由于小说选择的表现对象是历史生活题材,那么,其对象的原型,自然是历史人物和事件。历史上的墨子是春秋战国时期代表农民、小手工业者利益和愿望的思想家。他创立的墨家学派,师承 “禹道”,以 “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为宗旨,以“兼爱”、“非攻”为主体,对于现实历史上的那些“务夺侵凌”、不顾人民死活的现象,曾予以强烈的批评,而对处于战乱及死亡线上的不幸的人民群众,表示了满腔的同情。作为思想家墨子不仅系统地阐明过自己学派的主张,同时身体力行,为改善社会和人民生活,奔波呼号。因而墨子的这种思想和作风,对后世是产生了比较深远的影响。但是,鲁迅的小说创作则不是单纯地复述历史人物和事件,或者说是像古典历史小说那样,根据某种政治伦理倾向的需要,来对历史人物和事件进行简单的艺术加工。在这篇小说创作当中,鲁迅善于把这种历史现象“和现今的状况一比较”①,采取“应时所需”的方法,从《墨子·公输》等及其它古籍上的记载,加以选取,着重突出墨子的“好义”行为和“非攻”主张,以隐括当时鲁迅所处的复杂的政治形势与社会面貌,并通过这墨子“非攻”的反侵略的言行举止,以弘扬中华民族反侵略的优秀传统,鞭挞历史与现实当中那些鼓吹“民气”的空谈家、暗订卖国条约的“外交家”,借机敛财的“募捐救国队”以及风靡一时的“不抵抗主义。”于是,顺着这样一种创作思路,通过作品对墨子与楚王、公输般之间所展开的一场尖锐斗争的描绘,反映的是墨子制止侵略战争的坚定立场和艰苦卓绝的精神,以及这种立场、精神对现实的启示。你看,作品所展现的是这样一幅既是有历史感、又具有现实意义的生动画面:墨子匆匆忙忙赶向楚国,手无寸铁,其意图并非完全是要用三寸不烂之舌去“说服”楚王和公输般,而是积极周密地布置与执行反侵略的计划。譬如他早就布置了他的学生们在宋国积极从事抵抗楚国入侵的防守计划。当他前往楚国路经宋国的时候,还着意了解了他的学生们防守准备计划及部署,并郑重地嘱咐他们必须加紧准备,切 “不可只望口舌的成功”。这里,画面所显现的意义是,墨子的战略战术,正是中国人民传统的御侮图强的坚定信心和“明战术”、“重实力”的策略与智慧的显现。墨子到楚国之后,在公输般和楚王面前的两场谈话中,他义正辞严的指责,的确使对手理屈辞穷,哑口无言。然而墨子心里也明白,仅仅靠三寸不烂之舌的“舌战”,不可能使侵略者的野心有所收敛,还必须以作好反侵略的战斗准备作为“舌战”的基础,以迫使侵略者放弃侵略的野心。于是,当野心勃勃的楚王听到墨子的这样一番话时: “我的学生禽滑厘等三百人,已经拿了我的守御的器械,在宋城里,等着楚国来的敌人。就是杀掉我,也还是攻不下的!”就不得不放弃侵略宋国的企图。这里,画面所显现在意义不仅仅只是墨子所代表的人民的智慧和高超的战略战术,而且更重要的则是充分地显现出墨子所代表的中国人民百折不挠,勇于反抗的精神特征。整个作品就是这样,通过许多不同的生动画面,通过对历史史实的艺术再加工,将历史的精神开掘出来,给执着于现实战斗的人们以新的启示。

很明显,贯穿在众多画面的是墨子这个人物。作为整篇作品的主人公,墨子的形象,刻划得是十分成功的。纵现整个作品,应该说,墨子是作为 “中国的脊梁”式的人物来进行塑造的。作品通过墨子,“止楚攻宋”这一主要矛盾,鲜明地刻划了墨子平易近人、机智勇敢、舍己为人的思想性格特征。

在作品中,墨子形象首先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他那平易近人的作风。作为思想家,墨子并没有那种深奥不可捉摸的精神气息,他关心民众痛苦的性格,溢于表里。出于反侵略的正义感,他主动承担止楚攻宋的重任,其目的是在为了止住不义战争,减少战乱给人们带来的痛苦。为此,作品写道,他匆匆作好准备,背着刚蒸好的窝窝头匆匆上路,为抵制这场“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不义战争,贯注着全部的心血。这些细节,生动地展现了墨子这位平民思想家身体力行,平易近人的作风,特别是后来烧火时和耕柱子的谈话以及看到宋国贫弱凋弊景象时对墨子心理的细节描写,更是刻划出墨子关心民命,厌恶侵略战争的伟大的人道主义的高尚心灵。这种对墨子平易近人的性格特征的刻划,其用意在指明他“非战”主张的思想根源,揭示他“劳形苦心”、“赴火蹈刃”行为的心理根据,并从中表现他制服强敌的必胜信心的精神力量。

为突出墨子鲜明的性格特征,作品还将墨子置于一个充满激烈的矛盾冲突环境中来强化他机智勇敢的胆识才能。墨子千里迢迢只身面见楚王、公输般,这一场面,决定了墨子必须要以过人的胆识和才智,才能说服楚王放弃侵略宋国的行为,取得此行胜利的结局。因而在这场面对面的交锋中,墨子不仅仅只是靠雄辩的口才,更重要的是将这种雄辩的口才置于已经作好充分的反侵略的准备之上,这样,墨子与楚王、公输般的面对面交锋,就能够做到不打无准备之战,以正义的力量去抑制非正义的邪恶势力。与此同时,墨子置个人生命于度外,对反侵略战争始终保持必胜但不轻视对方的信心和原则立场,所以,最终是成功地制止住了这场战争的发生,顺利地实现了他的“非攻”主张。在这里,墨子的大智大勇,使他的形象,以及这种形象所蕴聚的内涵,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墨子之所以能够做到临危不惧、大智大勇,从作品中,人们可以看到,这并不是他头脑机敏,相反,则是他舍己为人的性格所决定的。在与公输般的交锋中,墨子从道义上驳斥了其侵略思想之后,又模拟战争中用熟炼的军事才能战胜了公输般。于是,公输般恼羞成怒,顿时萌发杀机。但是,墨子则是镇定自若,幽默地揭破公输般的险恶用心。墨子之所以能够这样,在于他的无无畏。他考虑的不是个人的安危,而是舍己为他人,这样当然就能够做到这一点,而同时也正是这一点,也就把一个活脱脱的历史人物墨子,生动形象地展现在读者的面前。

无疑,如此着意地刻划墨子的性格和形象,是要在这位“中国的脊梁”式的人物身上,重新发掘于凝聚在我们民族身上那种永不磨灭的可贵精神和品格,同时也是为了现实斗争的需要,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那样:“使死人复生是为了赞美新的斗争,而不是为了勉强摹仿旧的斗争;是为了提高想象中的某一任务的意义,而不是为了回避在现实中解决这个任务; 是为了再度找到革命的精神,而不是为了让革命的幽灵重行游荡起来。”②在这个意义上,结合鲁迅的历史观和历史小说创作理论,就不难发现,这篇小说在着重发掘历史精神的用意中,是为了执着现实的战斗。因此,这篇小说也就带有比较明显的 “干预生活” 的创作意图。

所谓“干预生活”,并不仅仅只是指小说的创作背景对于小说创作的影响,也不单纯地是指小说的某段细节、某个人物是影射现实生活的某人某事,而且,更深的一层涵义在于,通过这种新型的历史小说创作,所寻求的是在古今“神似”的本质规律中,寻找现实生活中人与事的历史根源,从而在历史与现实的错综交融中,以历史作为一面明镜来启迪现代,同时又以现代作为一种参照对象来融合历史。所以,这是一种特殊视角的对现实生活的干预。像在创作这篇小说时,整个的现实环境是极为险恶的。“九一八”事变后,民族矛盾激剧上升,但国民党政府所采取的则是“攘外必先安内”的反动政策。这样,他们一方面要 “开门揖盗”,投降卖国,另一方面又不断压制人民,逞强凌弱。同时,又采取种种欺骗手段,搞什么“防御工程”,组织“募捐救国队”,空叫 “民气”等等。这种客观形势和现实生活的种种现象,当然引起鲁迅的重视,在创作中也就必然会有反映和表现。当然,鲁迅在这篇小说里,并没有揉进这些现实生活的形势和细节,而是在发掘历史的精神的过程中,寻找到了古今“神似”的一些本质特征相似的事实现象,使人们在阅读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联想历史和现实种种相似的事件、人物,并加以严峻的思考。

采用这种特殊视角的 “干预生活” 的创作表现方式,这使得这篇小说在古今交融的艺术表现中,较成功地处理了历史史实与艺术虚构之间的关系,使整个的历史事件过程、人物性格的展现,所服从的是艺术的需要,而非历史的需要。在这方面突出的是不过于拘泥历史史实,而是在史实与虚构之间,充分蕴聚着主体对于历史事件、人物的想象和内在把握的认识特点,从而使之对历史的描述、刻划,并非对历史史实的绝然写实,而是在把握着历史本质真实和历史内在精神当中,对历史史实“随意点染”,甚至揉进现代人生活的细节,像作品中出现的曹公子鼓吹“民气论”的演讲,以及“募捐救国队”等细节的描写,显然都不是历史史实。但是,这样描写却并不破坏作品的艺术效果,反而使作品充满着一种幽默的、调侃的情趣。原因何在?不难看出,这种基于现实生活的对历史认识的方式,使之对历史的描述,完全是建立在对历史有着透辟的认识之上的。真正地认识了历史,把握了历史,并让史实服从于艺术的需要,那么,这种揉进现代人生活的细节的艺术表现方式,就不可能使人感到是“虚假”的,而是让人们在历史——现实的自然联想中,完成对历史——现实——未来的三位一体的把握,从而真正地获得一种历史的整体感、现实的整体感和未来的整体感。可以说,这是鲁迅在这篇小说,以至于在整个的历史小说创作中所表示出来的一种艺术独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