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读书杂谈——七月十六日在广州知用中学讲》原文与赏析

鲁迅杂文《读书杂谈——七月十六日在广州知用中学讲》原文与赏析

因为知用中学的先生们希望我来演讲一回,所以今天到这里和诸君相见。不过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讲。忽而想到学校是读书的所在,就随便谈谈读书。是我个人的意见,姑且供诸君的参考,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演讲。

说到读书,似乎是很明白的事,只要拿书来读就是了,但是并不这样简单。至少,就有两种:一是职业的读书,一是嗜好的读书。所谓职业的读书者,譬如学生因为升学,教员因为要讲功课,不翻翻书,就有些危险的就是。我想在坐的诸君之中一定有些这样的经验,有的不喜欢算学,有的不喜欢博物,然而不得不学,否则,不能毕业,不能升学,和将来的生计便有妨碍了。我自己也这样,因为做教员,有时即非看不喜欢看的书不可,要不这样,怕不久便会于饭碗有妨。我们习惯了,一说起读书,就觉得是高尚的事情,其实这样的读书,和木匠的磨斧头,裁缝的理针线并没有什么分别,并不见得高尚,有时还很苦痛,很可怜。你爱做的事,偏不给你做,你不爱做的,倒非做不可。这是由于职业和嗜好不能合一而来的。倘能够大家去做爱做的事,而仍然各有饭吃,那是多么幸福。但现在的社会上还做不到,所以读书的人们的最大部分,大概是勉勉强强的,带着苦痛的为职业的读书。

现在再讲嗜好的读书罢。那是出于自愿,全不勉强,离开了利害关系的。——我想,嗜好的读书,该如爱打牌的一样,天天打,夜夜打,连续的去打,有时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来之后还是打。诸君要知道真打牌的人的目的并不在赢钱,而在有趣。牌有怎样的有趣呢,我是外行,不大明白。但听得爱赌的人说,它妙在一张一张的摸起来,永远变化无穷。我想,凡嗜好的读书,能够手不释卷的原因也就是这样,他在每一叶每一叶里,都得着深厚的趣味。自然,也可以扩大精神,增加智识的,但这些倒都不计及,一计及,便等于意在赢钱的博徒了,这在博徒之中,也算是下品。

不过我的意思,并非说诸君应该都退了学,去看自己喜欢看的书去,这样的时候还没有到来;也许终于不会到,至多,将来可以设法使人们对于非做不可的事发生较多的兴味罢了。我现在是说,爱看书的青年,大可以看看本分以外的书,即课外的书,不要只将课内的书抱住。但请不要误解,我并非说,譬如在国文讲堂上,应该在抽屉里暗看《红楼梦》之类;乃是说,应做的功课已完而有余暇,大可以看看各样的书,即使和本业毫不相干的,也要泛览。譬如学理科的,偏看看文学书,学文学的,偏看看科学书,看看别个在那里研究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样子,对于别人,别事,可以有更深的了解。现在中国有一个大毛病,就是人们大概以为自己所学的一门是最好,最妙,最要紧的学问,而别的都无用,都不足道的,弄这些不足道的东西的人,将来该当饿死。其实是,世界还没有如此简单,学问都各有用处,要定什么是头等还很难。也幸而有各式各样的人,假如世界上全是文学家,到处所讲的不是“文学的分类”便是“诗之构造”,那倒反而无聊得很了。

不过以上所说的,是附带而得的效果,嗜好的读书,本人自然并不计及那些,就如游公园似的,随随便便去,因为随随便便,所以不吃力,因为不吃力,所以会觉得有趣。如果一本书拿到手,就满心想道,“我在读书了!”“我在用功了!”那就容易疲劳,因而减掉兴味,或者变成苦事了。

我看现在的青年,为兴味的读书的是有的,我也常常遇到各样的询问。此刻就将我所想到的说一点,但是只限于文学方面,因为我不明白其他的。

第一,是往往分不清文学和文章。甚至于已经来动手做批评文章的,也免不了这毛病。其实粗粗的说,这是容易分别的。研究文章的历史或理论的,是文学家,是学者;做做诗,或戏曲小说的,是做文章的人,就是古时候所谓文人,此刻所谓创作家。创作家不妨毫不理会文学史或理论,文学家也不妨做不出一句诗。然而中国社会上还很误解,你做几篇小说,便以为你一定懂得小说概论,做几句新诗,就要你讲诗之原理。我也尝见想做小说的青年,先买小说法程和文学史来看。据我看来,是即使将这些书看烂了,和创作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事实上,现在有几个做文章的人,有时也确去做教授。但这是因为中国创作不值钱,养不活自己的缘故。听说美国小名家的一篇中篇小说,时价是二千美金;中国呢,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的短篇寄给大书铺,每篇卖过二十元。当然要寻别的事,例如教书,讲文学。研究是要用理智,要冷静的,而创作须情感,至少总得发点热,于是忽冷忽热,弄得头昏,——这也是职业和嗜好不能合一的苦处。苦倒也罢了,结果还是什么都弄不好。那证据,是试翻世界文学史,那里面的人,几乎没有兼做教授的。

还有一种坏处,是一做教员,未免有顾忌;教授有教授的架子,不能畅所欲言。这或者有人要反驳:那么,你畅所欲言就是了,何必如此小心。然而这是事前的风凉话,一到有事,不知不觉地他也要从众来攻击的。而教授自身,纵使自以为怎样放达,下意识里总不免有架子在。所以在外国,称为“教授小说”的东西倒并不少,但是不大有人说好,至少,是总难免有令人发烦的炫学的地方。

所以我想,研究文学是一件事,做文章又是一件事。

第二,我常被询问:要弄文学,应该看什么书?这实在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先前也曾有几位先生给青年开过一大篇书目。但从我看来,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因为我觉得那都是开书目的先生自己想要看或者未必想要看的书目。我以为倘要弄旧的呢,倒不如姑且靠着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去摸门径去。倘是新的,研究文学,则自己先看看各种的小本子,如本间久雄的《新文学概论》,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瓦浪斯基们的《苏俄的文艺论战》之类,然后自己再想想,再博览下去。因为文学的理论不像算学,二二一定得四,所以议论很纷歧。如第三种,便是俄国的两派的争论,——我附带说一句,近来听说连俄国的小说也不大有人看了,似乎一看见“俄”字就吃惊,其实苏俄的新创作何尝有人绍介,此刻译出的几本,都是革命前的作品,作者在那边都已经被看作反革命的了。倘要看看文艺作品呢,则先看几种名家的选本,从中觉得谁的作品自己最爱看,然后再看这一个作者的专集,然后再从文学史上看看他在史上的位置;倘要知道得更详细,就看一两本这人的传记,那便可以大略了解了。如果专是请教别人,则各人的嗜好不同,总是格不相入的。

第三,说几句关于批评的事。现在因为出版物太多了,——其实有什么呢,而读者因为不胜其纷纭,便渴望批评,于是批评家也便应运而起。批评这东西,对于读者,至少对于和这批评家趣旨相近的读者,是有用的。但中国现在,似乎应该暂作别论。往往有人误以为批评家对于创作是操生杀之权,占文坛的最高位的,就忽而变成批评家;他的灵魂上挂了刀。但是怕自己的立论不周密,便主张主观,有时怕自己的观察别人不看重,又主张客观;有时说自己的作文的根柢全是同情,有时将校对者骂得一文不值。凡中国的批评文字,我总是越看越胡涂,如果当真,就要无路可走。印度人是早知道的,有一个很普通的比喻。他们说:一个老翁和一个孩子用一匹驴子驮着货物去出卖,货卖去了,孩子骑驴回来,老翁跟着走。但路人责备他了,说是不晓事,叫老年人徒步。他们便换了一个地位,而旁人又说老人忍心;老人忙将孩子抱到鞍鞒上,后来看见的人却说他们残酷;于是都下来,走了不久,可又有人笑他们了,说他们是呆子,空着现成的驴子却不骑。于是老人对孩子叹息道,我们只剩了一个办法了,是我们两人抬着驴子走。无论读,无论做,倘若旁征博访,结果是往往会弄到抬驴子走的。

不过我并非要大家不看批评,不过说看了之后,仍要看看本书,自己思索,自己做主。看别的书也一样,仍要自己思索,自己观察。倘只看书,便变成书厨,即使自己觉得有趣,而那趣味其实是已在逐渐硬化,逐渐死去了。我先前反对青年躲进研究室,也就是这意思,至今有些学者,还将这话算作我的一条罪状哩。

听说英国的培那特萧(Bernard Shaw),有过这样意思的话:世间最不行的是读书者。因为他只能看别人的思想艺术,不用自己。这也就是勖本华尔(Schopen-hauer)之所谓脑子里给别人跑马。较好的是思索者。因为能用自己的生活力了,但还不免是空想,所以更好的是观察者,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读世间这一部活书。

这是的确的,实地经验总比看,听,空想确凿。我先前吃过干荔支,罐头荔支,陈年荔支,并且由这些推想过新鲜的好荔支。这回吃过了,和我所猜想的不同,非到广东来吃就永不会知道。但我对于萧的所说,还要加一点骑墙的议论。萧是爱尔兰人,立论也不免有些偏激的。我以为假如从广东乡下找一个没有历练的人,叫他从上海到北京或者什么地方,然后问他观察所得,我恐怕是很有限的,因为他没有练习过观察力。所以要观察,还是先要经过思索和读书。

总之,我的意思是很简单的:我们自动的读书,即嗜好的读书,请教别人是大抵无用,只好先行泛览,然后决择而入于自己所爱的较专的一门或几门; 但专读书也有弊病,所以必须和实社会接触,使所读的书活起来。



【析】 1927年7月16日广州 《民国日报》 以《新文学巨子鲁迅先生之公开演讲》为题报道:“先生曾任国立北京大学文学教授多年,本年抵粤,应国立中山大学之聘,当教务长,多所擘画,士子赖之;刻已辞职,行将北上,专心著述,并拟经营出版事业。故本市纸行街知用中学,特 于今午 (星期六十二时半)请其公开演讲,题为《读书杂谈》,欢迎各界士女到听。先生为文学上的大革命家,际兹革命与读书空气正在紧张之时,想青年诸君必乐于研究此种问题,断不肯失之交臂也。”旧报抄引,多少可知本篇演讲纪录稿的来由。

开头一段,为引言。“因为知用中学的先生们希望来演讲一回,所以今天到这里和诸君相见”。应邀而来,“不过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讲”,这显然是临时入席的谦辞,要讲什么呢?“忽而想到学校是读书的所在,就随便谈谈读书”。言简意明,道白演讲的意旨,与题目呼应。“是我个人的意见,姑且供诸君的参考,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演讲”这是破题之后的解释“杂谈”,仅为“参考” 的 “个人的意见”。副标题也只称 “讲”,以明“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演讲”。随和,亲切,无俨然“好为人师” 的架势,有相聚叙谈,畅所欲言的风度。

第二段 “说到读书”,鲁迅十分诙谐地解释不可“简单”认为“只要拿书来读就是了”。因为,读书“至少,就有两种”,即 “职业的”和 “嗜好的”之分。所谓“职业的读书”,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读专业书;所谓“嗜好的读书”,就是兴之所至的“泛览”。鲁迅的立论在于劝诫不可单凭兴趣出发的读书,主张“泛览”,不赞成青年把自己的阅读兴趣的天地搞得很窄。“爱看书的青年,大可以看看本分以外的书,即课外的书,不要只将课内的书抱住。……应做的功课已完而有余暇。大可以看看各样的书,即使和本业毫不相干的,也要泛览。譬如学理科的,偏看看文学书,学文学的,偏看看科学书,看看别个在那里研究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样子,对于别人,别事,可以有更深的了解”。这是针对相当盛行的夜郎自大的时弊,那种总以为自己学的是最好、最要紧的学问,而别的学问,都不屑一顾的时弊而发的。鲁迅力倡“学问都各有用处,要定什么是头等还很难”。至于文学青年专看文学书,也不好。这些都是面向中学生讲的,既照顾其特点,又考虑其需要,力求联系现实,不让题目束缚思想,讲得娓娓动听,通俗易懂。

第三段,结合现状,回答了“我也常常遇到各样的询问”。一是“分不清文学和文章”,二是“要弄文学,应该看什么书?”三是“说几句关于批评的事”。鲁迅是针对当时的思想统治和读书现状,有感而发的议论。他寓有深意地说:“爱看书的青年,大可以看看本分以外的书,即课外的书,不要只将课内的书抱住。” 当然,“课外的书”多得很,胡适他们不是开过一大篇书目么?鲁迅明确地指出: 这类东西 “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因为 “都是开书目的先生自己想要看或者未必想要看的书目”,告诫青年学生不必去看,谨防上当。鲁迅强调读书要: “自己思索,自己做主”,尤其要“自己观察”“用自己的眼睛去读世间这一部活书”。千万不要“只看书”,把自己“变成书厨”,脱离社会斗争,把脑子“给别人跑马”,自己 “躲进研究室”。

最后,在青年读书分成两大阵营的形势下,鲁迅指出“专读书也有弊病,所以必须和实社会接触,使所读的书活起来”。显然,这是诱导青年直面现实关心社会斗争,不要躲入书斋,不要被“有些学者”所骗。煞尾的结论,将自己一贯主张的“泛览”而后“决择而入于自己所爱的较专的一门或几门”的读书方法,深入浅出地点出了精神。鲁迅倡导必须读书,但如果只是读书,变成了死读书,便不足为训。要“使所读的书活起来”,强调“用自己的眼睛去读世间这一部活书”,演讲到此,鲁迅对于读书杂谈、分析和解释,是非常全面的,正确的,科学的。他的独创见地和循循善诱,令人回味无穷。

鲁迅杂文的写法,从三言两语的“随感录”,犀利泼辣,到反复论证的“时论”,气势不凡,议论性强而有力,形成独具一格的杂文风格。有人认为既有“冷”的,表以“横眉冷对”; 又有“热”的,示以满腔热忱,“甘为孺子牛”。本文作为主要面向中学生的演讲,既无冗长的引证和赘述,又无枯燥的论述和说教。全篇直截了当,语语中的,能使听众丝丝入扣,如坐春风。虽属演讲记录稿,却亦能闪现“论驳是寓于形象性中”的特色。如“嗜好的读书,该如爱打牌的一样”,比喻生动;又如“但请不要误解,我并非说,譬如在国文讲堂上,应该在抽屉里暗看《红楼梦》之类”,劝告有趣; 再如“我以为倘要弄旧的呢,倒不如姑且靠着张之洞的《书目答问》 去摸门径去”,提示明确,等等。徐中玉的《关于鲁迅的杂文》认为“杂文的生命力是深深孕育和保卫在广大人民的心里”。本文值得揣摩的是鲁迅杂文“横眉冷对”的另一面,即对于中学生,对于文学青年,对于人民大众,充满了满腔热忱。所谓读书杂谈,鲁迅善于把一次很平常的演讲,化作诱导青年学生读书上进的讲话,化作同反动派争夺青年一代的斗争。从这个意义上讲,本文应视为北京时期“青年必读书”的斗争在新的现实环境和形势下的继续和深入。当然,由于黑暗势力统治下,环境十分恶劣,鲁迅只好“改些作法”,“在石头底下,只好弯曲的生长”。所以,一到觉得有些危急之际,也还是故意隐约其词”。向中学生讲读书,司空见惯,谁也无可厚非。其实,“凡中国的批评文字,我总是越看越胡涂”;“倘只看书,便变成书厨”;“实地经验总比看,听,空想确凿”;“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读世间这一部活书”等都是为了激起听众的思考和共鸣,启人上进。这已是把学校读书和社会斗争紧密联系了起来,远非单纯讲讲读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