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言论自由的界限》原文与赏析

鲁迅杂文《言论自由的界限》原文与赏析

看《红楼梦》,觉得贾府上是言论颇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分,仗着酒醉,从主子骂起,直到别的一切奴才,说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结果怎样呢?结果是主子深恶,奴才痛嫉,给他塞了一嘴马粪。

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

三年前的新月社诸君子,不幸和焦大有了相类的境遇。他们引经据典,对于党国有了一点微词,虽然引的大抵是英国经典,但何尝有丝毫不利于党国的恶意,不过说:“老爷,人家的衣服多么干净,您老人家的可有些儿脏,应该洗它一洗”罢了。不料“荃不察余之中情兮”,来了一嘴的马粪:国报同声致讨,连《新月》杂志也遭殃。但新月社究竟是文人学士的团体,这时就也来了一大堆引据三民主义,辨明心迹的“离骚经”。现在好了,吐出马粪,换塞甜头,有的顾问,有的教授,有的秘书,有的大学院长,言论自由,《新月》也满是所谓 “为文艺的文艺” 了。

这就是文人学士究竟比不识字的奴才聪明,党国究竟比贾府高明,现在究竟比乾隆时候光明: 三明主义。

然而竟还有人在嚷着要求言论自由。世界上没有这许多甜头,我想,该是明白的罢,这误解,大约是在没有悟到现在的言论自由,只以能够表示主人的宽宏大度的说些“老爷,你的衣服……”为限,而还想说开去。

这是断乎不行的。前一种,是和《新月》受难时代不同,现在好像已有的了,这《自由谈》也就是一个证据,虽然有时还有几位拿着马粪,前来探头探脑的英雄。至于想说开去,那就足以破坏言论自由的保障。要知道现在虽比先前光明,但也比先前利害,一说开去,是连性命都要送掉的。即使有了言论自由的明令,也千万大意不得。这我是亲眼见过好几回的,非“卖老”也,不自觉其做奴才之君子,幸想一想而垂鉴焉。

四月十七日。

【析】 凡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焦大是贾府的忠实奴才。他从小跟着主子出过三四回兵,曾从死人堆里把主子背了出来,又忍饥挨饿,偷了东西给主子吃。焦大就凭着这一点,竟以奴才的身份,有一回“仗着酒醉,从主子骂起,直到别的一切奴才,说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这下可好,遭来了“主子深恶,奴才痛嫉”,被塞了一嘴马粪。

鲁迅在略叙焦大骂主子及其遭遇之后,分析了焦大骂主子的动机:“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后宕开一笔,勾联现实,说:“三年前的新月社诸君子,不幸和焦大有了相类的境遇。”这就巧妙地将焦大的遭遇和新月社联系起来。新月社的胡适、徐志摩、陈源、梁实秋等人,20年代后期、30年代初期在《新月》等杂志上宣传英、美资产阶级人权、自由等说教,虽然“对于党国有了一点微词”,“但何尝有丝毫不利于党国的恶意”。但结果是 “国报同声致讨,连《新月》杂志也遭殃。”胡适即因写了《人权与约法》等文而遭“警诫”,北平的新月书店于1931年7月被查抄,《新月》也一度停刊。他们在被塞了一嘴马粪之后,为了向主子辨明心迹、献媚讨好,撰文攻击苏联是“俄国式的暴政”,攻击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是“市井的流氓,乡村的土匪”,他们还“希望国民党剿共早日成功”。新月社的文人学士念了这一大堆“辨明心迹的 ‘离骚经’之后。终于“吐出马粪,换塞甜头”,“有的顾问,有的教授,有的秘书,有的大学院长”,一个个飞黄腾达了。

在将新月社与焦大对照分析之后,鲁迅用三民主义的谐音词“三明主义”对新月社与国民党反动派进行了有力的讽刺。“文人学士究竟比不识字的奴才聪明”,“聪明” 在他们懂得向主子 “辨明心迹” 以 “换塞甜头”; “党国究竟比贾府高明”,“高明” 在党国不仅会“塞马粪”还会用“塞甜头”这两手来驾驭奴才;“现在究竟比乾隆时候光明”,“光明”在国民党当局标榜言论自由、民主政治“借以掩饰他们的黑暗统治”。还懂得利用新月社的奴才来装点“言论自由” 的门面。

在此基础上,鲁迅揭穿了国民党反动派标榜言论自由的实质。当时一部分对国民党当局言论自由的虚伪宣传认识模糊的人嚷着要求言论自由。为此,鲁迅在文中明确指出: 国民党反动派标榜的言论自由,“只以能够表示主人的宽宏大度的说些 ‘老爷,你的衣服……’ 为限”,即只能站在奴才立场上,对主子小骂大帮忙。这就不但照应了题目,更重要的是,揭露了国民党反动派标榜言论自由的实质。

既然如此,那么,要想向国民党当局要求言论自由,或者想冲破“老爷,你的衣服……”这个限度说开去,无疑是不可能的。所以文章结尾承接上文,下一断语:“这是断乎不行的。”国民党当局面临国内人民革命斗争高涨的局势,假惺惺地标榜言论自由,所以鲁迅幽默地说,现在已经“和《新月》受难时代不同,现在好像已有的了,这《自由谈》也就是一个证据”。然而鲁迅曾明确指出,《自由谈》的所谓“自由”,“更当然是一句反语” ※,而且,“有时还有几位拿着马粪,前来探头探脑的英雄”。的确,就在鲁迅写作本文的一个多月后,当年5月20日《申报·自由谈》就刊出了“多谈风月,少发牢骚”的《编者启事》,“至于想说开去,那就足以破坏言论自由的保障。”也就是如果想越出“老爷,你的衣服……”的小骂大帮忙的限度,那么,就是破坏反动派所标榜的“言论自由”,其结果,“是连性命都要送掉的”。“不自觉其做奴才之君子,幸想一想而垂鉴焉。”鲁迅提醒那些还不了解国民党当局标榜的言论自由的实质的人们,必须认清他们的伪自由的本质。

这篇杂文将新月社与焦大的相类境遇对照起来分析,同时指出新月社与焦大不同的是,他们在被塞马粪之后,会向当局“引据三民主义,辨明心迹”,从而一个个飞黄腾达。在两者的对照中,揭露了新月社向国民党当局小骂大帮忙的奴才嘴脸,抨击了国民党当局标榜言论自由的虚伪性和大搞专制统治的本质,同时也给读者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在揭露新月社的奴才嘴脸时,鲁运运用了摹拟修辞格。他在文中形象地写道:新月社的骂国民党当局,“不过说: ‘老爷,人家的衣服多么干净,您老人家的可有些儿脏,应该洗它一洗’罢了。”摹拟手法的运用,形象地揭露了新月社对国民党当局卑躬屈膝的奴才嘴脸。语言的文俚杂配,增强了作品的讽刺效果。例如:“不料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来了一嘴的马粪。”前句是屈原《离骚》中的雅驯的句子,后句是民间俚语。就在这种不和谐中,使读者明显得觉得荒诞不经,滑稽可笑,从而收到了讽刺新月社文人学士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