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书信《致许广平》原文与赏析

鲁迅书信《致许广平》原文与赏析

广平兄:

十日寄出一信后,次日即得七日来信,略略一懒,便迟到今天才写回信了。

对于侄子的帮助,你的话是对的。我愤激的话多,有时几乎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然而自己也觉得太过,做起事来或者正与所说的相反。人也不能将别人都作坏人看,能帮也还是帮,不过最好是“量力”,不要拼命就是了。

“急进”问题,我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这意思,大概是指“管事”而言,上半年还不能不管事者,并非因为有人和我淘气,乃是身在北京,不得不尔,譬如挤在戏台面前,想不看而退出,是不甚容易的。至于不以别人为中心,也很难说,因为一个人的中心并不一定在自己,有时别人倒是他的中心,所以虽说为人,其实也是为己,所以不能 “以自己为定夺” 的事,往往有之。

我先前为北京的少爷们当差,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这里,又有一些人办了一种月刊,叫作《波艇》,每月要做些文章。也还是上文所说,不能将别人都作坏人看,能帮还是帮的意思。不过先前利用过我的人,知道现已不能再利用,开始攻击了。长虹在《狂飙》第五期上尽力攻击,自称见过我不下百回,知道得很清楚,并捏造了许多会话(如说我骂郭沫若之类)。其意盖在推倒《莽原》,一方面则推广《狂飙》销路,其实还是利用,不过方法不同。他们专想利用我,我是知道的,但不料他看出活着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杀了煮吃,有如此恶毒。我现在拟置之不理,看看他技俩发挥到如何。现在看来,山西人究竟是山西人,还是吸血的。

校事不知如何,如少暇,简略地告知几句便好。我已收到中大聘书,月薪二百八,无年限的,大约那计划是将以教授治校,所以认为非研究系的,不至于开倒车的,不立年限。但我的行止如何,一时也还不易决定。此地空气恶劣,当然不愿久居,然而到广州也有不合的几点。(一) 我对于行政方面,素不留心,治校恐非所长。(二) 听说政府将移武昌,则熟人必多离粤,我独以“外江佬”留在校内,大约未必有味;而况(三)我的一个朋友,或者将往汕头,则我虽至广州,与在厦门何异。所以究竟如何,当看情形再定了,好在开学当在明年三月初,很有考量的余地。

我又有种感触,觉得现在的社会,可利用时则竭力利用,可打击时则竭力打击,只要于他有利。我在北京是这么忙,来客不绝,但倘一失脚,这些人便是投井下石的,反面不识还是好人;为我悲哀的大约只有两个,我的母亲和一个朋友。所以我常迟疑于此后所走的路:(1)积几文钱,将来什么都不做,苦苦过活;(2)再不顾自己,为人们做一点事,将来饿肚也不妨,也一任别人唾骂;(3)再做一点事,(被利用当然有时仍不免),倘同人排斥我了,为生存起见,我便不问什么事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朋友。第三条我已实行过两年多了,终于觉得太傻。前一条当托庇于资本家,须熬;末一条则颇险,也无把握(于生活),所以实在难于下一决心,我也就想写信和我的朋友商量,给我一条光。

昨天今天此地都下雨,天气稍凉。我仍然好的,也不怎么忙。

十一月十五日灯下。

【析】 这一封与紧接着的两封信有联系,是鲁迅对今人为人处世之道的检阅和对自己今后人生处境出路的探讨,同时也向许广平伸出了求爱的手。信中不但体现了他那一以贯之的刚毅、坚忍与博大的爱,也流露了他的寂寞与哀伤。

撇开信中的家常琐语,前两段先谈论了 “为人为己”的处世哲学。“一个人的中心并不一定在自己,有时别人倒是他的中心,所以虽说为人,其实也是为己。”个人生活在群体中间,个人利益与群体利益很难截然分割。且所谓利益,也并非都是世俗的、物质的。例如帮助他人,别人当然得到了物质利益,而自己在完成助人为乐的道德意识上(自觉的或不自觉的)也都可以算获得精神的利益。鲁迅对个人与群体的利益的理解,不但是辩证的,而且是现实的。这一朴素高尚的哲学正与徒作虚言的 “无奉献” 是相对的。

信中后两段则是这种人生哲学在现实中通过检验的经验。鲁迅以为无私奉献是难以做到的。生活中自有那些高长虹们从各方面利用他人的极端个人主义者。这种人彻底背弃了个人与群体之间的交谊,也彻底践踏了自己的人格,这就是鲁迅所说常情之外的人了。坏人虽然不多,但毕竟是有的。

静夜思之,未免愤慨,个人固然可以以别人为中心,但决不能任人宰割,也决不能任之失去自己生存的意义与价值,于是他在三条道路前考虑选择,这正是他面对这惨淡人生的现实姿态。一是退隐,为了摆脱丑恶的现实,但求保得自己的生存与人格;二是奉献,放弃一切自己的利益。然而这两种方法都不符合为人也是为己的哲学,前者难以如愿而后者心有不甘。第三条则是为人为己,兼而顾及。“再做一点事”不顾虑其他,也为自己生存,甚至为了报复,这是战斗。

这里提出的问题正是鲁迅处在思想转折关头所提出的,经过北京的战斗,遇到高长虹等人的背叛,面对厦门大学的矛盾,他总结经验教训,向许广平推心置腹地表达了自己对人生道路的研究。

这里也隐约地表达了他对许广平的爱,三条道路就隐含了如何处理两人爱情问题的道路,这是一个与严峻的人生道路结合在一起的选择,鲁迅表示不管什么选择,“我不愿失了我的朋友”。他要走第三条路,但觉得于生存来说,有些危险,他不忍心让所爱的人与自己并肩同行,因此感到无法解决的痛苦。这里体现了鲁迅沉挚的爱,他渴望有人与他并肩战斗。

鲁迅自己负荷着旧婚姻的枷锁,他原来准备为此牺牲一生。当他意识到生活中自有那不可抗拒的爱情时,他实在不甘心终身为这枷锁囚禁了。可是这婚姻对他有于社会、于家庭以及于那个与他共作牺牲品的女性(朱安女士)不可推卸的责任,那处处为人的责任感又使他无法摆脱。如果不顾一切,甚至不怕“同人”背后的非议,勇敢地与许广平结合,在他固然是无所顾虑,但实在不忍心许广平承受压力。所以他说第三条路“颇险”,“又略有所不忍”。为此,他要求许广平给他“一条光”,照亮他的路,使他下决心。这真是一个哲人在处理个人与他人,爱情与婚姻的真挚表白与召唤。这里的隐晦语言与沉挚的爱深深为许广平理解与接受,她马上作了答复。

她鼓励他走第三条路:“我们也是人,谁也没有逼我们独来吃苦的权利,我们也没有必须受苦的义务的”,对苦苦生存,苦苦为人都不必考虑,而对于那条“颇险”的路,她有力而明白地说“得一日尽人事,求生活,既努力做去就是了。”这也表示她对鲁迅的谅解关切与不辞风雨同舟的决心,不管前景如何,共同努力“尽人事,求生活” 是不渝之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