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肥皂》原文与赏析

鲁迅小说《肥皂》原文与赏析

四铭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着北窗和她八岁的女儿秀儿糊纸锭,忽听得又重又缓的布鞋底声响。知道四铭进来了,并不去看他,只是糊纸锭。但那布鞋底声却愈响愈逼近,觉得终于停在她的身边了,于是不免转过眼去看,只见四铭就在她面前耸肩曲背的狠命掏着布马挂底下的袍子的大襟后面的口袋。

他好容易曲曲折折的汇出手来,手里就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包,葵绿色的,一径递给四太太。她刚接到手,就闻到一阵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还看见葵绿色的纸包上有一个金光灿烂的印子和许多细簇簇的花纹。秀儿即刻跳过来要抢着看,四太太赶忙推开她。

“上了街?……”她一面看,一面问。

“唔唔。”他看着她手里的纸包,说。

于是这葵绿色的纸包被打开了,里面还有一层很薄的纸,也是葵绿色,揭开薄纸,才露出那东西的本身来,光滑坚致,也是葵绿色,上面还有细簇簇的花纹,而薄纸原来却是米色的,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也来得更浓了。

“唉唉,这实在是好肥皂。”她捧孩子似的将那葵绿色的东西送到鼻子下面去,嗅着说。

“唔唔,你以后就用这个……。”

她看见他嘴里这么说,眼光却射在她的脖子上,便觉得颧骨以下的脸上似乎有些热。她有时自己偶然摸到脖子上,尤其是耳朵后,指面上总感着些粗糙,本来早就知道是积年的老泥,但向来倒也并不很介意。现在在他的注视之下,对着这葵绿异香的洋肥皂,可不禁脸上有些发热了,而且这热又不绝的蔓延开去,即刻一径到耳根。她于是就决定晚饭后要用这肥皂来拚命的洗一洗。

“有些地方,本来单用皂荚子是洗不干净的。”她自对自的说。

“妈,这给我!”秀儿伸手来抢葵绿纸; 在外面玩耍的小女儿招儿也跑到了。四太太赶忙推开她们,裹好薄纸,又照旧包上葵绿纸,欠过身去搁在洗脸台上最高的一层格子上,看一看,翻身仍然糊纸锭。

“学程!”四铭记起了一件事似的,忽而拖长了声音叫,就在她对面的一把高背椅子上坐下了。

“学程!”她也帮着叫。

她停下糊纸锭,侧耳一听,什么响应也没有,又见他仰着头焦急的等着,不禁很有些抱歉了,便尽力提高了喉咙,尖利的叫:

“絟儿呀!”

这一叫确乎有效,就听到皮鞋声橐橐的近来,不一会,絟儿已站在她面前了,只穿短衣,肥胖的圆脸上亮晶晶的流着油汗。

“你在做什么?怎么爹叫也不听见?”她谴责的说。

“我刚在练八卦拳……。”他立即转身向了四铭,笔挺的站着,看着他,意思是问他什么事。

“学程,我就要问你: ‘恶毒妇’ 是什么?”

“ ‘恶毒妇’? ……那是,‘很凶的女人’ 罢?……”

“胡说! 胡闹!” 四铭忽而怒得可观。“我是 ‘女人 ’么!?”

学程吓得倒退了两步,站得更挺了。他虽然有时觉得他走路很像上台的老生,却从没有将他当作女人看待,他知道自己答的很错了。

“ ‘恶毒妇’是 ‘很凶的女人’,我倒不懂,得来请教你?——这不是中国话,是鬼子话,我对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你懂么?”

“我,……我不懂。”学程更加局促起来。

“吓,我白化钱送你进学堂,连这一点也不懂。亏煞你的学堂还夸什么‘口耳并重’,倒教得什么也没有。说这鬼话的人至多不过十四五岁,比你还小些呢,已经叽叽咕咕的能说了,你却连意思也说不出,还有这脸说‘我不懂’! ——现在就给我去查出来!”

学程在喉咙底里答应了一声“是”,恭恭敬敬的退出去了。

“这真叫作不成样子,”过了一会,四铭又慷慨的说,“现在的学生是。其实,在光绪年间,我就是最提倡开学堂的,可万料不到学堂的流弊竟至于如此之大:什么解放咧,自由咧,没有实学,只会胡闹。学程呢,为他化了的钱也不少了,都白化。好容易给他进了中西折中的学堂,英文又专是‘口耳并重’的,你以为这该好了罢,哼,可是读了一年,连 ‘恶毒妇’也不懂,大约仍然是念死书。吓,什么学堂,造就了些什么?我简直说:应该统统关掉!”

“对咧,真不如统统关掉的好。”四太太糊着纸锭,同情的说。

“秀儿她们也不必进什么学堂了。‘女孩子,念什么书?’九公公先前这样说,反对女学的时候,我还攻击他呢;可是现在看起来,究竟是老年人的话对。你想,女人一阵一阵的在街上走,已经很不雅观的了,她们却还要剪头发。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头发的女学生,我简直说,军人土匪倒还情有可原,搅乱天下的就是她们,应该很严的办一办……。”

“对咧,男人都像了和尚还不够,女人又来学尼姑了。”

“学程!”

学程正捧着一本小而且厚的金边书快步进来。便呈给四铭,指着一处说:

“这倒有点像。这个……。”

四铭接来看时,知道是字典,但文字非常小,又是横行的。他眉头一皱,擎向窗口,细着眼睛,就学程所指的一行念过去:

“‘第十八世纪创立之共济讲社之称’。——唔,不对。——这声音是怎么念的?”他指着前面的 “鬼子”字,问。

“恶特拂罗斯 (Oddfellows)。”

“不对,不对,不是这个。”四铭又忽而愤怒起来了。“我对你说:那是一句坏话,骂人的话,骂我这样的人的。懂了么? 查去!”

学程看了他几眼,没有动。

“这是什么闷胡卢,没头没脑的?你也先得说说清,教他好用心的查去。”她看见学程为难,觉得可怜,便排解而且不满似的说。

“就是我在大街上广润祥买肥皂的时候,”四铭呼出了一口气,向她转过脸去,说。“店里又有三个学生在那里买东西。我呢,从他们看起来,自然也怕太噜苏一点了罢。我一气看了六七样,都要四角多,没有买;看一角一块的,又太坏,没有什么香。我想,不如中通的好,便挑定了那绿的一块,两角四分。伙计本来是势利鬼,眼睛生在额角上的,早就撅着狗嘴的了;可恨那学生这坏小子又都挤眉弄眼的说着鬼话笑。后来,我要打开来看一看才付钱:洋纸包着,怎么断得定货色的好坏呢。谁知道那势利鬼不但不依,还蛮不讲理,说了许多可恶的废话;坏小子们又附和着说笑。那一句是顶小的一个说的,而且眼睛看着我,他们就都笑起来了:可见一定是一句坏话。”他于是转脸对着学程道,“你只要在 ‘坏话类’ 里去查去!”

学程在喉咙底里答应了一声“是”,恭恭敬敬的退去了。

“他们还嚷什么‘新文化新文化’,‘化’到这样了,还不够?”他两眼钉着屋梁,尽自说下去。“学生也没有道德,社会上也没有道德,再不想点法子来挽救,中国这才真个要亡了。——你想,那多么可叹? ……”

“什么?”她随口的问,并不惊奇。

“孝女。”他转眼对着她,郑重的说。“就在大街上,有两个讨饭的。一个是姑娘,看去该有十八九岁了。——其实这样的年纪,讨饭是很不相宜的了,可是她还讨饭。——和一个六七十岁的老的,白头发,眼睛是瞎的,坐在布店的檐下求乞。大家多说她是孝女,那老的是祖母。她只要讨得一点什么,便都献给祖母吃,自己情愿饿肚皮。可是这样的孝女,有人肯布施么?”他射出眼光来钉住她,似乎要试验她的识见。

她不答话,也只将眼光钉住他,似乎倒是专等他来说明。

“哼,没有。”他终于自己回答说。“我看了好半天,只见一个人给了一文小钱;其余的围了一大圈,倒反去打趣。还有两个光棍,竟肆无忌惮的说: ‘阿发,你不要看得这货色脏。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 哪,你想,这成什么话?”

“哼,”她低下头去了,久之,才又懒懒的问,“你给了钱么?”

“我么? ——没有。一两个钱,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的讨饭,总得……。”

“嗡。”她不等说完话,便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厨下去。昏黄只显得浓密,已经是晚饭时候了。

四铭也站起身,走出院子去。天色比屋子里还明亮,学程就在墙角落上练习八卦拳:这是他的“庭训”,利用昼夜之交的时间的经济法,学程奉行了将近大半年了。他赞许似的微微点一点头,便反背着两手在空院子里来回的踱方步。不多久,那惟一的盆景万年青的阔叶又已消失在昏暗中,破絮一般的白云间闪出星点,黑夜就从此开头。四铭当这时候,便也不由的感奋起来,仿佛就要大有所为,与周围的坏学生以及恶社会宣战。他意气渐渐勇猛,脚步愈跨愈大,布鞋底声也愈走愈响,吓得早已睡在笼子里的母鸡和小鸡也都唧唧足足的叫起来了。

堂前有了灯光,就是号召晚餐的烽火。合家的人们便都齐集在中央的桌子周围。灯在下横;上首是四铭一人居中,也是学程一般肥胖的圆脸,但多两撇细胡子,在菜汤的热气里,独据一面,很像庙里的财神。左横是四太太带着招儿;右横是学程和秀儿一列。碗筷声雨点似的响,虽然大家不言语,也就是很热闹的晚餐。

招儿带翻了饭碗了,菜汤流得小半桌。四铭尽量的睁大了细眼睛瞪着看得她要哭,这才收回眼光,伸筷自去夹那早先看中了的一个菜心去。可是菜心已经不见了,他左右一瞥,就发见学程刚刚夹着塞进他张得很大的嘴里去,他于是只好无聊的吃了一筷黄菜叶。

“学程,”他看着他的脸说,“那一句查出了没有?”

“那一句? ——那还没有。”

“哼,你看,也没有学问,也不懂道理,单知道吃!学学那个孝女罢,做了乞丐,还是一味孝顺祖母,自己情愿饿肚子。但是你们这些学生那里知道这些,肆无忌惮,将来只好像那光棍……。”

“想倒想着了一个,但不知可是。——我想,他们说的也许是 ‘阿尔特肤尔’。”

“哦哦,是的!就是这个!他们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声音:‘恶毒夫咧。’这是什么意思?你也就是他们这一党: 你知道的。”

“意思,——意思我不很明白。”

“胡说! 瞒我。你们都是坏种!”

“‘天不打吃饭人’,你今天怎么尽闹脾气,连吃饭时候也是打鸡骂狗的。他们小孩子们知道什么。”四太太忽而说。

“什么?”四铭正想发话,但一回头,看见她陷下的两颊已经鼓起,而且很变了颜色,三角形的眼里也发着可怕的光,便赶紧改口说,“我也没有闹什么脾气,我不过教学程应该懂事些。”

“他那里懂得你心里的事呢。” 她可是更气忿了。“他如果能懂事,早就点了灯笼火把,寻了那孝女来了。好在你已经给她买好了一块肥皂在这里,只要再去买一块……”

“胡说! 那话是那光棍说的。”

“不见得。只要再去买一块,给她咯支咯支的遍身洗一洗,供起来,天下也就太平了。”

“什么话?那有什么相干?我因为记起了你没有肥皂……”

“怎么不相干?你是特诚买给孝女的,你咯支咯支的去洗去。我不配,我不要,我也不要沾孝女的光。”

“这真是什么话?你们女人……”四铭支吾着,脸上也像学程练了八卦拳之后似的流出油汗来,但大约大半也因为吃了太热的饭。

“我们女人怎么样?我们女人,比你们男人好得多。你们男人不是骂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就是称赞十八九岁的女讨饭:都不是什么好心思。‘咯支咯支’,简直是不要脸!”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那是一个光棍……”

“四翁!”外面的暗中忽然起了极响的叫喊。

“道翁么?我就来!”四铭知道那是高声有名的何道统,便遇赦似的,也高兴的大声说。“学程,你快点灯照何老伯到书房去!”

学程点了烛,引着道统走进西边的厢房里,后面还跟着卜薇园。

“失迎失迎,对不起。”四铭还嚼着饭,出来拱一拱手,说。“就在舍间用便饭,何如?……”

“已经偏过了。”薇园迎上去,也拱一拱手,说。“我们连夜赶来,就为了那移风文社的第十八届征文题目,明天不是 ‘逢七’ 么?”

“哦! 今天十六?” 四铭恍然的说。

“你看,多么胡涂!”道统大嚷道。

“那么,就得连夜送到报馆去,要他明天一准登出来”。

“文题我已经拟下了。你看怎样,用得用不得?”道统说着,就从手巾包里挖出一张纸条来交给他。

四铭踱到烛台面前,展开纸条,一字一字的读下去:

“‘恭拟全国人民合词吁请贵大总统特颁明令专重圣经崇祀孟母以挽颓风而存国粹文’。——好极好极。可是字数太多了罢?”

“不要紧的!”道统大声说。“我算过了,还无须乎多加广告费。但是题呢?”

“诗题么?”四铭忽而恭敬之状可掬了。“我倒有一个在这里:孝女行。那是实事,应该表彰表彰她。我今天在大街上……”

“哦哦,那不行。”薇园连忙摇手,打断他的话。“那是我也看见的。她大概是‘外路人’,我不懂她的话,她也不懂我的话,不知道她究竟是那里人。大家倒都说她是孝女;然而我问她可能做诗,她摇摇头。要是能做诗,那就好了。”

“然而忠孝是大节,不会做诗也可以将就……。”

“那倒不然,而孰知不然!”薇园摊开手掌,向四铭连摇带推的奔过去,力争说。“要会做诗,然后有趣。”

“我们,”四铭推开他,“就用这个题目,加上说明,登报去。一来可以表彰表彰她; 二来可以借此针砭社会。现在的社会还成个什么样子,我从旁考察了好半天,竟不见有什么人给一个钱,这岂不是全无心肝……”

“阿呀,四翁!”薇园又奔过来,“你简直是在 ‘对着和尚骂贼秃’了。我就没有给钱,我那时恰恰身边没有带着。”

“不要多心,薇翁。”四铭又推开他,“你自然在外,又作别论。你听我讲下去:她们面前围了一大群人,毫无敬意,只是打趣。还有两个光棍,那是更其肆无忌惮了,有一个简直说,‘阿发,你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 你想,这……”

“哈哈哈!两块肥皂!”道统的响亮的笑声突然发作了,震得人耳朵喤喤的叫。“你买,哈哈,哈哈!”

“道翁,道翁,你不要这么嚷。”四铭吃了一惊,慌张的说。

“咯支咯支,哈哈!”

“道翁!”四铭沉下脸来了,“我们讲正经事,你怎么只胡闹,闹得人头昏。你听,我们就用这两个题目,即刻送到报馆去,要他明天一准登出来。这事只好偏劳你们两位了。”

“可以可以,那自然。”薇园极口应承说。

“呵呵,洗一洗,咯支……唏唏……”

“道翁!!!”四铭愤怒的叫。

道统给这一喝,不笑了。他们拟好了说明,薇园誊在信笺上,就和道统跑往报馆去。四铭拿着烛台,送出门口,回到堂屋的外面,心里就有些不安逸,但略一踌蹰,也终于跨进门槛去了。他一进门,迎头就看见中央的方桌中间放着那肥皂的葵绿色的小小的长方包,包中央的金印子在灯光下明晃晃的发闪,周围还有细小的花纹。

秀儿和招儿都蹲在桌子下横的地上玩; 学程坐在右横查字典。最后在离灯最远的阴影里的高背椅子上发见了四太太,灯光照处,见她死板板的脸上并不显出什么喜怒,眼睛也并不看着什么东西。

“咯支咯支,不要脸不要脸……”

四铭微微的听得秀儿在他背后说,回头看时,什么动作也没有了,只有招儿还用了她两只小手的指头在自己脸上抓。

他觉得存身不住,便熄了烛,踱出院子去。他来回的踱,一不小心,母鸡和小鸡又唧唧足足的叫了起来,他立即放轻脚步,并且走远些。经过许多时,堂屋里的灯移到卧室里去了。他看见一地月光,仿佛满铺了无缝的白纱,玉盘似的月亮现在白云间,看不出一点缺。

他很有些悲伤,似乎也像孝女一样,成了“无告之民”,孤苦零丁了。他这一夜睡得非常晚。

但到第二天的早晨,肥皂就被录用了。这日他比平日起得迟,看见她已经伏在洗脸台上擦脖子,肥皂的泡沫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高高的堆在两个耳朵后,比起先前用皂荚时候的只有一层极薄的白沫来,那高低真有霄壤之别了。从此之后,四太太的身上便总带着些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几乎小半年,这才忽而换了样,凡有闻到的都说那可似乎是檀香。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二日。



【析】 《肥皂》写作之时,正值“五四”落潮期。出自对新文化运动的仇恨,文化战线上的封建守旧势力掀起了一阵阵封建复古主义逆流。他们以社会良心和道德楷模自居,恶毒诽谤新文化运动蛊惑人心、败坏世风,同时拼命鼓吹尊孔读经、昌明国粹。对此,鲁迅曾愤懑地说:“看看报章上的论坛,反改革的空气浓厚透顶了,满车的 ‘祖传’,‘老例’,‘国粹’ 等等,都想来堆在道路上,将所有的人家活埋下去。”①《肥皂》以及同期写作的短篇小说《高老夫子》,便是鲁迅对封建复古主义逆流的有力回击。

在《肥皂》中,鲁迅用精妙的讽刺笔调,塑造了封建卫道知识分子四铭的形象,通过四铭公开的卫道言行与潜藏的淫邪心理的喜剧性对比,辛辣地嘲讽了他假道学的丑恶本质。

作为一个典型的封建卫道士,四铭处处以正人君子自居。他推重孝道,痛恨世风的堕落,攻击新学堂,咒骂女子入学、剪发。在他看来,新文化运动简直就是祸国殃民的万恶之源: “他们还嚷什么 ‘新文化新文化’,‘化’ 到这样了,还不够?”“学生也没有道德,社会也没有道德,再不想点法子来挽救,中国这才真个要亡了……” 因此,他纠合同伙,组织“移风文社”,征集 “恭拟全国人民合词吁请责大总统特颁明令专重圣经崇祀孟母以挽颓风而存国粹文”,意气风发地要“与周围的坏学生以及恶社会宣战”。

但正是这个感时忧国、以端风俗正人心为己任的四铭,其道貌岸然的外表和慷慨激昂的言论后面,却深藏着一个肮脏卑琐的灵魂。鲁迅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循由四铭的外部言行、穿过他的表层心理意识,无情地发掘他的潜意识心理。透过人物外部行为的蛛丝马迹;找出支配人物言行和表层心理意识的深层心理动机,从而富于艺术说服力地揭示出:四铭的道德义愤和匡世热情,不过是由女乞丐引发的淫念实际上得不到满足所导致的内心焦虑的变形渲泄而已。作品借助“肥皂”这一典型细节及其引起的家庭风波写出四铭的外部言行与他潜意识心理的矛盾以及透露两者之间极其隐蔽的联系。

四铭在街上遇见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乞丐,听到了一个围观的无赖调戏女乞丐的下流话——“阿发,你不要看得这货色脏。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内心顿生淫念。这种对女乞丐胴体的渴望由于受社会道德等因素的压抑,只能存在于四铭的潜意识中。但正是被压抑入潜意识的淫念无法满足的苦恼,支配着四铭此后的种种言行和表层心理的活动。

首先,潜意识中的淫念支配四铭离开女乞丐后下意识地去广润祥买肥皂。表面看去,这肥皂是为四铭太太买的。实质则是四铭潜意识里的淫欲受到现实条件的限制,由女乞丐向四铭太太身上转移。接着,四铭携皂归家,借询问英语的事大骂儿子学程。其怒气的由来固然与买肥皂时受学生的奚落嘲笑有关,但更深层的原因,却是四铭对女乞丐的淫念受到现实压抑,心理紧张得不到缓解的愤懑。基于欲望不满足的焦虑,四铭由斥责学程进而恶毒咒骂新文化运动、攻击新式学堂,特别对女学生深恶痛绝:“你想,女人一阵一阵地在街上走,已经很不雅观的了,她们却还要剪头发。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头发的女学生,,我简直说,军人土匪倒还情有可原,搅乱天下的就是她们,应该很严的办一办……”这里,四铭非道德的欲望借卫道的言论来发泄,其对女学生的浓厚兴趣和道德热诚,恰恰暴露出他内心深处的淫秽。继而,四铭在饭前和饭后两次讲述目睹女乞丐的经过,极力夸赞孝女,抨击世风之不良,并津津有味地重复无赖调戏女乞丐的下流话—— “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很明显,四铭的谈话绕了一个圈子回到了产生淫念的始发点,潜意识中对女乞丐身体的渴望兴奋着、蠢动着,披着卫道愤世的伪装顽强地表现自己。

作为妻子,四铭太太非常了解四铭。四铭第一次将话头扯到孝女便引起了她的怀疑和警觉,当四铭怀着抑制不住的热情再次骂儿子夸孝女时,她忍无可忍,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四铭之所以买肥皂、发邪火、赞孝女的隐秘:“他那里懂得你心里的事呢。……他如果能懂事,早就点了灯笼火把寻了那孝女来了。好在你已经给她买好了一块肥皂在这里,只要再去买一块……你们男人不是骂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就是称赞十八九岁的女讨饭:都不是什么好心思。‘咯支咯支’,简直不要脸!”如果说在这之前,四铭公开的卫道言行与潜藏的淫邪心理之间的联系,只是如蛛丝马迹若隐若现,那么四铭太太的一席话则将他的内心隐秘一下子全抖了出来。此后有关何道统的一段描写又作为讽刺主旨的强化,再次对四铭的淫邪心理作了明确的揭示。这时的四铭失去了道学家和身为一家之主的尊严和体面,陷入尴尬狼狈的境地。鲁迅充满揶揄嘲弄地写道:“他觉得存身不住,便熄了烛,踱出院子里,他来回的踱,一不小心,母鸡和小鸡又唧唧足足的叫了起来。他立即放轻脚步,并且走远些。”“他很有些悲伤,似乎也象孝女一样,成了 ‘无告之民’,孤苦零丁了。他这一夜睡得非常晚。”

四铭形象的塑造,显示了鲁迅深邃的心理学知识和精湛的心理讽刺技巧。和其时不少同类作品不同,鲁迅摒弃了从易于发现的、外露的虚伪现象入手进行讽刺的途径 (如塑造一个表面道貌岸然实则无恶不作的淫棍),而着力发掘封建人物表与里、庄重与淫邪之间极其隐蔽的联系,明察秋毫地透过对象的高尚庄严揭示出其藏得很深的渺小和卑劣,使读者获得一种出乎意外、余味深长的喜剧性美感享受。借助四铭形象的刻划,鲁迅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伪君子形象,辛辣地讽刺了封建卫道知识分子竭力鼓吹封建道德的虚伪性及其复古言行的欺骗性,这正如鲁迅在杂文《马上支日记》中所指出的:“我总不相信国粹家道德家之类的痛苦流涕是真的,即使眼角上确有珠泪横流,也须检查他毛巾上可浸着辣椒水或生姜汁。什么保存国故,什么振兴道德,什么维持公理,什么整顿学风……心里可真是这样想?一做戏,则前台的架子,总与在后台的面目不相同。”

结构的巧妙严谨,也是《肥皂》的一个突出艺术特点。小说自始至终以一块肥皂为线索来构思情节,展开矛盾:先写四铭买肥皂给太太带来的喜悦,次写四铭因买肥皂时受学生奚落而斥骂学程、攻击新文化运动,继写四铭买皂的淫邪动机暴露后发生的家庭风波,又写同伙何道统来访窥出四铭买肥皂的隐情,再写肥皂受冷落和四铭夫妻关系的紧张,最后写肥皂于次日清晨被四铭太太录用。作品中的种种情节,都与肥皂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肥皂的购买引起的家庭风波,以肥皂的被录用而归于平息。一块小小的肥皂串起了整个故事。

在作品里,“肥皂”除承担重要的结构功能外,其本身还具有独特的心理内涵和象征意义。作家描写四铭离开女乞丐后到广润祥买肥皂,强调四铭反复挑选终于“挑定了那绿的一块”,此后多次提及这块肥皂的颜色质地、精美的包装和香味——“葵绿色的纸包上有一个金光灿烂的印子和许多细簇簇的花纹”,“于是这葵绿色的纸包被打开了,里面还有一层很薄的纸,也是葵绿色,揭开薄纸,才露出那东西的本身来,光滑坚致,也是葵绿色,上面还有细簇簇的花纹,而薄纸原来却是米色的,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也来得更浓了。”这里,有关肥皂的细腻描绘不仅仅是细节的写实,还直接服务于四铭潜意识淫邪心理的揭示。绿色、香味、触觉的“光滑坚致”以及精美的花纹等特征,与年轻女性给人的感觉相类似。四铭之所以反复挑选,选中这块绿色的肥皂,根底还是听到无赖的“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这句话后,意识深处蠢动着的性欲在作祟。肥皂的选择,隐藏着四铭潜意识里对十七八岁女乞丐年轻洁净身体的渴望,是四铭在现实中无法满足的性欲服从“移位”原则,放弃选择对象而寻找替代对象的体现。因此,从心理学的角度着眼,作品中的肥皂又可视为女乞丐洗净后的青春胴体的象征。

鲁迅曾称赞《儒林外史》“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 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能烛幽索隐,物无遁形”。②《肥皂》的写作,鲜明地体现了鲁迅对《儒林外史》讽刺传统的继承和发展,不愧为技巧圆熟,刻划深刻的现代讽刺小说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