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端午节》原文与赏析
方玄绰近来爱说 “差不多”这一句话,几乎成了“口头禅”似的;而且不但说,的确也盘据在他脑里了。他最初说的是“都一样”,后来大约觉得欠稳当了,便改为 “差不多”,一直使用到现在。
他自从发见了这一句平凡的警句以后,虽然引起了不少的新感慨,同时却也得到许多新慰安。譬如看见老辈威压青年,在先是要愤愤的,但现在却就转念道,将来这少年有了儿孙时,大抵也要摆这架子的罢,便再没有什么不平了。又如看见兵士打车夫,在先也要愤愤的,但现在也就转念道,倘使这车夫当了兵,这兵拉了车,大抵也就这么打,便再也不放在心上了。他这样想着的时侯,有时也疑心是因为自己没有和恶社会奋斗的勇气,所以瞒心昧己的故意造出来的一条逃路,很近于“无是非之心”,远不如改正了好。然而这意见,总反而在他脑里生长起来。
他将这“差不多说”最初公表的时侯是在北京首善学校的讲堂上,其时大概是提起关于历史上的事情来,于是说到 “古今人不相远”,说到各色人等的 “性相近”,终于牵扯到学生和官僚身上,大发其议论道:
“现在社会上时髦的都通行骂官僚,而学生骂得尤利害。然而官僚并不是天生的特别种族,就是平民变就的。现在学生出身的官僚就不少,和老官僚有什么两样呢?‘易地则皆然’,思想言论举动丰采都没有什么大区别……便是学生团体新办的许多事业,不是也已经难免出弊病,大半烟消火灭了么?差不多的。但中国将来之可虑就在此……”
散坐在讲堂里的二十多个听讲者,有的怅然了,或者是以为这话对;有的勃然了,大约是以为侮辱了神圣的青年;有几个却对他微笑了,大约以为这是他替自己的辩解: 因为方玄绰就是兼做官僚的。
而其实却是都错误。这不过是他的一种新不平;虽说不平,又只是他的一种安分的空论。他自己虽然不知道是因为懒,还是因为无用,总之觉得是一个不肯运动,十分安分守己的人。总长冤他有神经病,只要地位还不至于动摇,他决不开一开口;教员的薪水欠到大半年了,只要别有官俸支持,他也决不开一开口。不但不开口,当教员联合索薪的时侯,他还暗地里以为欠斟酌,太嚷嚷;直到听得同寮过分的奚落他们了,这才略有些小感慨,后来一转念,这或者因为自己正缺钱,而别的官并不兼做教员的缘故罢,于是就释然了。
他虽然也缺钱,但从没有加入教员的团体内,大家议决罢课,可是不去上课了。政府说“上了课才给钱”,他才略恨他们的类乎用果子耍猴子; 一个大教育家说道“教员一手挟书包一手要钱不高尚”,他才对于他的太太正式的发牢骚了。
“喂,怎么只有两盘?”听了“不高尚说”这一日的晚餐时侯,他看着菜蔬说。
他们是没有受过新教育的,太太并无学名或雅号,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称呼了,照老例虽然也可以叫 “太太”,但他又不愿意太守旧,于是就发明了一个“喂”字。太太对他却连“喂”字也没有,只要脸向着他说话,依据习惯法,他就知道这话是对他而发的。
“可是上月领来的一成半都完了……昨天的米,也还是好容易才赊来的呢。”伊站在桌旁,脸对着他说。
“你看,还说教书的要薪水是卑鄙哩。这种东西似乎连人要吃饭,饭要米做,米要钱买这一点粗浅事情都不知道……”
“对啦。没有钱怎么买米,没有米怎么煮……”
他两颊都鼓起来了,仿佛气恼这答案正和他的议论“差不多”,近乎随声附和模样;接着便将头转向别一面去了,依据习惯法,这是宣告讨论中止的表示。
待到凄风冷雨这一天,教员们因为向政府去索欠薪,在新华门前烂泥里被国军打得头破血出之后,倒居然也发了一点薪水。方玄绰不费一举手之劳的领了钱,酌还些旧债,却还缺一大笔款,这是因为官俸也颇有些拖欠了。当是时,便是廉吏清官们也渐以为薪之不可不索,而况兼做教员的方玄绰,自然更表同情于学界起来,所以大家主张继续罢课的时候,他虽然仍未到场,事后却尤其心悦诚服的确守了公共的决议。
然而政府竟又付钱,学校也就开课了。但在前几天,却有学生总会上一个呈文给政府,说“教员倘若不上课,便不要付欠薪。”这虽然并无效,而方玄绰却忽而记起前回政府所说的“上了课才给钱”的话来,“差不多”这一个影子在他眼前又一幌,而且并不消灭,于是他便在讲堂上公表了。
准此,可见如果将“差不多说”锻炼罗织起来,自然也可以判作一种挟带私心的不平,但总不能说是专为自己做官的辩解。只是每到这些时,他又常常喜欢拉上中国将来的命运之类的问题,一不小心,便连自己也以为是一个忧国的志士: 人们是每苦于没有 “自知之明” 的。
但是“差不多”的事实又发生了,政府当初虽只不理那些招人头痛的教员,后来竟不理到无关痛痒的官吏,欠而又欠,终于逼得先前鄙薄教员要钱的好官,也很有几员化为索薪大会里的骁将了。惟有几种日报上却很发了些鄙薄讥笑他们的文字。方玄绰也毫不为奇,毫不介意,因为他根据了他的 “差不多说”,知道这是新闻记者还未缺少润笔的缘故,万一政府或是阔人停了津贴,他们多半也要开大会的。
他既已表同情于教员的索薪,自然也赞成同寮的索俸,然而他仍然安坐在衙门中,照例的并不一同去讨债。至于有人疑心他孤高,那可也不过是一种误解罢了。他自己说,他是自从出世以来,只有人向他来要债,他从没有向人去讨过债,所以这一端是“非其所长”。而且他最不敢见手握经济之权的人物,这种人待到失了权势之后,捧着一本《大乘起信论》讲佛学的时候,固然也很是“蔼然可亲”的了,但还在宝座上时,却总是一副阎王脸,将别人都当奴才看,自以为手操着你们这些穷小子们的生杀之权。他因此不敢见,也不愿见他们。这种脾气,虽然有时连自己也觉得是孤高,但往往同时也疑心这其实是没本领。
大家左索右索,总算一节一节的挨过去了,但比起先前来,方玄绰究竟是万分的拮据,所以使用的小厮和交易的店家不消说,便是方太太对于他也渐渐的缺了敬意,只要看伊近来不很附和,而且常常提出独创的意见,有些唐突的举动,也就可以了然了。到了阴历五月初四的午前,他一回来,伊便将一迭账单塞在他的鼻子跟前,这也是往常所没有的。
“一总总得一百八十块钱才够开消……发了么?”伊并不对着他看的说。
“哼,我明天不做官了。钱的支票是领来的了,可是索薪大会的代表不发放,先说是没有同去的人都不发,后来又说是要到他们跟前去亲领。他们今天单捏着支票,就变了阎王脸了,我实在怕看见……我钱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这样无限量的卑屈……”
方太太见了这少见的义愤,倒有些愕然了,但也就沉静下来。
“我想,还不如去亲领罢,这算什么呢。”伊看着他的脸说。
“我不去!这是官俸,不是赏钱,照例应该由会计科送来的。”
“可是不送来又怎么好呢……哦,昨夜忘记说了,孩子们说那学费,学校里已经催过好几次了,说是倘若再不缴……”
“胡说!做老子的办事教书都不给钱,儿子去念几句书倒要钱?”
伊觉得他已经不很顾忌道理,似乎就要将自己当作校长来出气,犯不上,便不再言语了。
两个默默的吃了午饭。他想了一会,又懊恼的出去了。
照旧例,近年是每逢节根或年关的前一天,他一定须在夜里的十二点钟才回家,一面走,一面掏着怀中,一面大声的叫道,“喂,领来了!”于是递给伊一叠簇新的中交票,脸上很有些得意的形色。谁知道初四这一天却破了例,他不到七点钟便回家来。方太太很惊疑,以为他竟已辞了职了,但暗暗地察看他脸上,却也并不见有什么格外倒运的神情。
“怎么了?……这样早?……”伊看定了他说。
“发不及了,领不出了,银行已经关了门,得等初八。”
“亲领? ……” 伊惴惴的问。
“亲领这一层,倒也已经取消了,听说仍旧由会计科分送。可是银行今天已经关了门,休息三天,得等到初八的上午。”他坐下,眼睛看着地面了,喝过一口茶,才又慢慢的开口说,“幸而衙门里也没有什么问题了,大约到初八就准有钱……向不相干的亲戚朋友去借钱,实在是一件烦难事。我午后硬着头皮去寻金永生,谈了一会,他先恭维我不去索薪,不肯亲领,非常之清高,一个人正应该这样做;待到知道我想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像我在他嘴里塞了一大把盐似的,凡有脸上可以打皱的地方都打起皱来,说房租怎样的收不起,买卖怎样的赔本,在同事面前亲身领款,也不算什么的,即刻将我支使出来了。”
“这样紧急的节根,谁还肯借出钱去呢。”方太太却只淡淡的说,并没有什么慨然。
方玄绰低下头了,觉得这也无怪其然的,况且自己和金永生本来很疏远。他接着就记起去年年关的事来,那时有一个同乡来借十块钱,他其时明明已经收到了衙门的领款凭单的了,因为恐怕这人将来未必会还钱,便装了一副为难的神色,说道衙门里既然领不到俸钱,学校里又不发薪水,实在“爱莫能助”,将他空手送走了。他虽然自己并不看见装了怎样的脸,但此时却觉得很局促,嘴唇微微一动,又摇一摇头。
然而不多久,他忽而恍然大悟似的发命令了:叫小厮即刻上街去赊一瓶莲花白。他知道店家希图明天多还账,大抵是不敢不赊的,假如不赊,则明天分文不还,正是他们应得的惩罚。
莲花白竟赊来了,他喝了两杯,青白色的脸上泛了红,吃完饭,又颇有些高兴了。他点上一枝大号哈德门香烟,从桌上抓起一本《尝试集》来,躺在床上就要看。
“那么,明天怎么对付店家呢?”方太太追上去,站在床面前,看着他的脸说。
“店家? ……教他们初八的下半天来。”
“我可不能这么说。他们不相信,不答应的。”
“有什么不相信。他们可以问去,全衙门里什么人也没有领到,都得初八!”他戟着第二个指头在账子里的空中画了一个半圆,方太太跟着指头也看了一个半圆,只见这手便去翻开了 《尝试集》。
方太太见他强横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暂时开不得口。
“我想,这模样是闹不下去的,将来总得想点法,做点什么别的事……”伊终于寻到了别的路,说。
“什么法呢?我‘文不像誊录生,武不像救火兵’,别的做什么?”
“你不是给上海的书铺子做过文章么?”
“上海的书铺子?买稿要一个一个的算字,空格不算数。你看我做在那里的白话诗去,空白有多少,怕只值三百大钱一本罢。收版权税又半年六月没消息,‘远水救不得近火’,谁耐烦。”
“那么,给这里的报馆里……”
“给报馆里?便在这里很大的报馆里,我靠着一个学生在那里做编辑的大情面,一千字也就是这几个钱,即使一早做到夜,能够养活你们么?况且我肚子里也没有这许多文章。”
“那么,过了节怎么办呢?”
“过了节么? ——仍旧做官……明天店家来要钱,你只要说初八的下午。”
他又要看《尝试集》了。方太太怕失了机会,连忙吞吞吐吐的说:
“我想,过了节,到了初八,我们……倒不如去买一张彩票……”
“胡说! 会说出这样无教育的……”
这时候,他忽而又记起被金永生支使出来以后的事了。那时他惘惘的走过稻香村,看见店门口竖着许多斗大的字的广告道“头彩几万元”,仿佛记得心里也一动,或者也许放慢了脚步的罢,但似乎因为舍不得皮夹里仅存的六角钱,所以竟也毅然决然的走远了。他脸色一变,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恼着伊的无教育,便赶紧退开,没有说完话。方玄绰也没有说完话,将腰一伸,咿咿呜呜的就念 《尝试集》。
一九二二年六月。
【析】 塑造艺术形象,鲁迅是推崇也擅长“画眼睛”的。他说: “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①如果狭义的理解,我们自然能够从《祝福》中找到成功的例证。祥林嫂眼神的数番变化,凝聚着她身世的悲惨和不幸。以聊聊数笔的刻划,使对象的形神凸现,艺术功力之深厚,手腕之高妙,历来为人称道。而广义的看,“画眼睛”可以被解释为选取、捕捉形象的富有个性表现力的特征,加以简洁、集中、凝炼、有力的描绘,从而显现出形象的普遍概括性和意蕴的深刻性。应该说,鲁迅推崇并擅长的 “画眼睛”,既是狭义的更是广义的。鲁迅塑造各个人物形象,总是注重把握他缘于内而形于外的个性化特征,从不专执于一个角度,固守同一模式,举凡人物形象的衣着、动作、神情、心态、语言等,都曾被灵活而有效的运用来“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小说《端午节》开门见山写主人公方玄绰的口头禅“差不多”,即是从口头禅醒目的揭示、深入的开掘、艺术的切入他个性特点的成功一例。犹如窥一斑可知全豹,一句个性色彩鲜明的口头禅,有助于洞观方玄绰精神世界的丰富、复杂性。
口头禅“差不多”,是方玄绰“发见”的运用频率极高的 “平凡的警句”。仔细分析,他自以为得意的“发见”,其实是侧重在“警句”的一面。或者说,他赋予看似平凡的“差不多”以极不平凡的内容。所谓“警句”内容的不平凡,主要指“差不多”说的构架庞大,有多种包容性和所指的多方向性。大端而言,“差不多”说有哲学基础,各色人等“性相近”。在方玄绰看来,无论是人的先天性的因素作祟,还是后天性因素使然,趋向同一。是人,不免喜恶厌善。人的趋恶性只要有适宜的土壤和条件,将膨胀和爆发; 有史实基础:“古今人不相远”;有现实基础:“易地则皆然”。历史和现实的人、事统统被他移用来证明“性相近”观的合理性,又统统由“性相近”论得到阐释。数方面交融化合,再加以素朴、通俗的处理,即结晶为 “平凡的警句”“差不多”。由此可见,“差不多”说称得上是方玄绰系统的思想体系,是方玄绰思想言简意赅的精义。
作为一种整合的系统思想,它不能被拆解为各个部分,予以孤立的评说。比如,不能因为“差不多”说揉合渗杂了“性相近”一类空洞、抽象的内容,就不加分析地简单斥责,绝对否定。也不能因为方玄绰做官兼教员的双重身份,两种职业都有欠薪的记录,和鲁迅的经历暗暗吻合;方玄绰的某些言论,外表上和鲁迅个别的观点是类似的,便得出如下结论:这篇小说“颇多有自叙的成份,即是情节可能是小说化,但有许多意思是他自己的。”②那样,显然无助于整体的认识,把握方玄绰的思想状况。方玄绰思想体系“差不多”说,是多要素的复杂统一。倚重任一方面的评说,这一形象将不复是有机完整的。
如小说描写的,方玄绰每遇身内身外的矛盾,无可排解时,“差不多”说就有了用武之地。他之所以坚信“差不多”说的普泛价值,概因他无法躲避的矛盾斗争,无以解释的复杂现象,“差不多”说往往能轻巧地化解、释明。这样看来,与其说方玄绰喜欢他认为是 “差不多”的种种事实,莫如说他喜欢“差不多”说蕴含的自控、自调功能,使他在身内身外两个方面——自我心理矛盾和人我矛盾方面——解脱了多少烦恼,获得了心灵的极大限度的平衡。
方玄绰的自我心理,具有“不平”和“安分”两种对峙成份。他承受着不合理社会的刺激,遂萌发 “不平”。他极力用“差不多”说抵御不合理社会的刺激,方有“安分”。那种易时、易地则皆然是“中国将来之可虑”的牢骚,突出反映出他“不平”的烈度,其中自有发人深思的意味,可是,遗憾在于,方玄绰本人就没有深思下去。他对中国社会的沉滞、丑恶、腐败现状,缺乏与之“奋斗的勇气”。主观上没有刺之以投枪的愿望,客观上没有加以疗救的行动。他发出感慨,为的是得到安慰。内心的“不平”情绪一旦释放,心理上马上“安分”起来。发感慨于他无所失,得安慰于他却有益。以至嘴上尽可宽泛的慷慨激愤的感时忧国,颇似“忧国的志士”,行动上是千方百计逃避现实,尽可能远离现实的矛盾斗争的漩涡。由于“差不多”说的奥秘,本来就是否定人应有所作为,能明辨是非。在这种使人麻木,沉沦的自控、自调功能作用下,方玄绰实现了心理上从“不平”向 “安分”的转化,而且丝毫没有痛苦,一点不为自己的言、行背离而惭愧,正是自然而必然的。
如果说泛泛议论时方玄绰还能发泄些许 “不平”,那么,面对具体的人际矛盾,他连空泛笼统的“不平”也 自觉收敛,代之以日益瞒心昧己的故意造出一条逃路了。这是“差不多”说的自控、自调功能发挥到极致的表现。环绕着索薪风潮,方玄绰和政府当局、同寮、大教育家、新闻记者、学生总会及亲朋,构成了直接的、潜在的矛盾冲突的可能性。事实上,经他的刻意努力,可能性无一演化为现实性。他惯于用自我调侃、自我消解的方式,委曲求全;妥协忍让的方法,避免激化矛盾,进而奇迹般地排解烦恼,求得心境的安分自如。教员们都联合索薪,他不开口,不加入。同寮过分奚落索薪的教员,他刚“略有些小感慨”,旋即转念:“这或者因为自己正缺钱,而别的官并不兼做教员的缘故罢,于是也就释然了。”新闻记者撰文鄙薄讥笑官吏索薪,他“知道这是新闻记者还未缺少润笔的缘故”,因此“毫不为奇,毫不介意”,连小感慨也没有。向亲朋借款,碰壁而还,冷静下来后又“觉得这也无怪其然”,自己也有不顾道义拒绝援助同乡的经历。凡此种种心理活动,恰映照出方玄绰的任何牢骚都是浅层次的表象。在深层次,他的情感态度乃是克己节制、顺世无为的。他浇灭了对生活的所有激情,用对社会人生漠不关心、麻木不仁的态度,用仿佛大彻大悟、看破红尘似的疏淡、超脱心情,处世行事,甚至不愿为争得自己的合法权益而努力。方玄绰是把“差不多”说作为灵丹妙药服用的,可药力所到之处,只能是腐蚀了他的意志,泯灭了他的良知,使他滑入庸俗无聊、圆滑虚无的泥淖,成为一个典型的个人主义者。
这样一个个人主义者,他的生活目的是企求太太平平、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具体内容是与世无争,与人无求; 是每餐桌上有两盘以上的菜蔬,有杯酒可供小酌,有烟卷可供消遣,闲暇时读读《尝试集》,作为物质和精神的享受。在方玄绰那里,太太平平无疑是无所事事,舒舒服服也无非就是浑浑噩噩。应该说,为了达到不免卑琐的目的,方玄绰付出的代价不小。他丧失了原先多少具有的“五四”知识者可贵的锐气与反抗和进取的精神。他作茧自缚,用心造的“差不多”理论,把自己磨炼成于世无用、于人无益的庸人。
对于方玄绰而言,问题的可悲还在于他无法真正达到自己的目的。“安分”战胜并取代“不平”后,他并不能始终做到心如古井,不起微波;行如佛、道弟子,飘逸、洒脱到凡人不可及。他的“差不多”说在心理上奏效的同时,就遇到物质生活日益困窘的挑战。作为社会的人,他不得不承认“人要吃饭,饭要米做,米要钱买”的浅显又严峻的事实。不能不为孩子们的学费、餐桌上的菜肴、店家的账单去筹借资金。“差不多”说面对物质生活的煎熬逼迫,顿显得软弱乏力。本来,为物质生活困扰的方玄绰,同时也就获得了反思“差不多”说弊端的契机。但由于“差不多”说在他是积淀已久,积重难返,成为自觉清醒的评人析事的出发点和归宿,解决人际矛盾时遵循和依傍的信条和指南,且运用得十分娴熟,这就决定他不能把握住契机。“肉”的苦闷既为“灵”无力解决,理性上也不允许向社会发泄,剩余的发泄口唯有家庭了。方玄绰“没有受过新教育”,传统的文化的熏陶,使他养成在社会上唯唯诺诺做人的习性,又给了他充任家庭权威角色的权利。小说着意展示方玄绰的心理活动及流程,在学校衙门等公共场所,方玄绰的心一受到“差不多”说的理性制约,言行十分圆滑。这从他的话激起人们“怅然”、“勃然”、“微笑”的不同反应,他的行为令人产生“孤高”“有神经病”的不同印象中,可以看出。而家庭中,他无须处处设置理性的防线,思想多少显得真诚单一些。端午节前夕,多种社会矛盾汇聚在他面前,“差不多”式的敷衍搪塞已无济于事,抉择实质性的行动方案迫在眉睫:是顺从索薪大会代表的“亲领”主张,还是违逆他们的意思?是设法交付孩子的学费,还是置之不理、处之坦然?其间的区别并不是“差不多”的。唯有这时,但也只限于家里,他才喷吐出“少见的义愤”:“我钱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这样无限量的卑屈……” 发出 “不很顾忌道理”的反诘:“做老子的办事教书都不给钱,儿子去念几句书倒要钱?”此类偶尔一现的人格尊严感、心理情绪骚动波,正说明手段和目的的背离使方玄绰陷入了两难境地,也说明身居不安定的社会,单靠自控、自调功能的“差不多”说,慰藉自我的脆弱心理,力求保有一颗 “安分” 的灵魂,是何等可笑,又是多么困难。
从结构形态看《端午节》采取了两种时间处理法。一是前半部分的朦胧不确定,如只点到 “最初”、“后来”、“近来”、“现在”、“上月”、“这一日”等为止。与时间的跳跃、不联贯相应,前半部分没有中心情节,只有零星事件的穿插叙述。叙述者的评议自然妥贴地从非顺时序的情节中带出。它没有填满艺术的空白,以至侵犯了人们审美想象余地的缺点,反有着增强情节内容的内在逻辑的作用。鲁迅对主人公的谐谑讥讽态度,因此也得到部分体现。无论是时间的跳跃还是叙述者的介入,用意都在减少讲述故事式的铺垫、交代,以便用少许的艺术笔墨勾勒出方玄绰的心理成因,凸现出他的个性特点。证之小说的内容,这部分的时间背景可以确定为“五四”运动的高潮至狂澜退潮期。二是后半部分的集中明确。它截取了端午节前一天从中午到晚间的生活横断面,用连贯的情节反映方玄绰心理的一波三折流程。参照鲁迅自述,这部分的事即发生在小说创作的同一年即1922年端午节。③从“五四” 高潮到1922年,瞿秋白认为,中国知识界正经历着一次大分化。分化后的趋向用鲁迅的话来表述,是有的前进,有的退隐,有的高升,有的颓唐消沉。处于历史转折关头的方玄绰,不能不作出何去何从的选择。从“看见老辈威压青年,在先是要愤愤的”等情况看,他分明曾受到“五四”个性解放、思想解放大潮的影响。从“差不多”说的形成和全面推广运用看,他现在的苟且偷安、自鸣清高,自私狭隘、瞒心昧己、毫无是非、冷却了愤激式的热情,消减了抗争的勇气,正是对“在先”的他的一种反动,是步向消极颓丧、虚幻冷漠大泽的表现。方玄绰集中反映为心理变化的人生历程,在当时是有一方面的概括性、典型性的。
已经失去生活激情的方玄绰,假设没有外力的强劲刺激和推动,自身很难产生新的思维机制,实现思想状况的变革性转机。方玄绰是意识到瞒心昧己、不辨是非的不妥,也略感不安,意欲“改正”的。但每次灵魂的小小震荡,总伴随着更可怕的沉寂。甚至“只要地位还不至于动摇”,勿论教育界、政界的索薪事件,勿论别人对他有什么看法,“他也决不开一开口”。如前所述,方玄绰以生活安分为人生目的和理想境界。他构建的象牙塔尚未倾覆时,他的“差不多”说不会得到矫正。他可以轻松自如地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向人讨债“非其所长”; 手握经济权者的阎王脸,他“不敢见,也不愿见”。他还可以作一番无关痛痒的自嘲:“我‘文不像誊录生,武不像救火兵’。”对得过且过的现状心安理得。他安分的生活稍稍受到威胁时,也不可能严肃思考更勿论寻觅别一种出路。按方太太的设想,要济做官、教书收入的不敷,方玄绰可以向两个方面努力:一是给上海的书铺、本地的报馆做文章;一是买一张彩票,寄希望于万一。对前者,方玄绰是能做而不愿做;对后者,又以为有失体统不屑做。出路何在呢?小说开放式的结尾,事实上向各式现实中的方玄绰们提出了严重的疑问,而过着灰色生活的灰色的人们,前景是暗淡的答案,也就包孕在其中了。
《端午节》收入小说集《呐喊》。《呐喊》里的知识者形象,以封建制度的怀疑、反抗、破坏者 (狂人)和牺牲品(孔乙己、陈士成)为主,他们都生存在现代以前的那个历史时期。在描写现代特别是“五四”后的知识者形象方面,《端午节》是《呐喊》集中唯一的一篇(《一件小事》的主人公“我”,是有现代思想情绪的知识者形象,但引起他沉思的“一件小事”,发生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展时),也是鲁迅小说创作的第一篇。鲁迅关注现代知识者,自有独特的切入角度,那就是剖析他们的心态,批判他们的弱点,哀痛他们的悲剧,探索他们的出路。其成果大多集辑入《彷徨》。而对现代知识者的心态、弱点、出路的形象化探索,是以《端午节》为开端的。方玄绰在精神上,和尔后的《幸福的家庭》、《孤独者》 等篇的主人公更接近。这样看 《端午节》对于认识鲁迅结束小说创作的“呐喊”时期,转入“彷徨”阶段的创作情形,也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