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示众》原文与赏析

鲁迅小说《示众》原文与赏析

首善之区的西城的一条马路上,这时候什么扰攘也没有。火焰焰的太阳虽然还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闪烁地生光;酷热满和在空气里面,到处发挥着盛夏的威力。许多狗都拖出舌头来,连树上的乌老鸦也张着嘴喘气,——但是,自然也有例外的。远处隐隐有两个铜盏相击的声音,使人忆起酸梅汤,依稀感到凉意,可是那懒懒的单调的金属音的间作,却使那寂静更其深远了。

只有脚步声,车夫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赶紧逃出头上的烈日。

“热的包子咧! 刚出屉的……。”

十一二岁的胖孩子,细着眼睛,歪了嘴在路旁的店门前叫喊。声音已经嘶嗄了,还带些睡意,如给夏天的长日催眠。他旁边的破旧桌子上,就有二三十个馒头包子,毫无热气,冷冷地坐着。

“荷阿! 馒头包子咧,热的……。”

像用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他忽然飞在马路的那边了。在电杆旁,和他对面,正向着马路,其时也站定了两个人: 一个是淡黄制服的挂刀的面黄肌瘦的巡警,手里牵着绳头,绳的那头就拴在别一个穿蓝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的臂膊上。这男人戴一顶新草帽,帽檐四面下垂,遮住了眼睛的一带。但胖孩子身体矮,仰起脸来看时,却正撞见这人的眼睛了。那眼睛也似乎正在看他的脑壳。他连忙顺下眼,去看白背心,只见背心上一行一行地写着些大大小小的什么字。

刹时间,也就围满了大半圈的看客。待到增加了秃头的老头子之后,空缺已经不多,而立刻又被一个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补满了。这胖子过于横阔,占了两人的地位,所以续到的便只能屈在第二层,从前面的两个脖子之间伸进脑袋去。

秃头站在白背心的略略正对面,弯了腰,去研究背心上的文字,终于读起来:

“嗡,都,哼,八,而,……”

胖孩子却看见那白背心正研究着这发亮的秃头,他也便跟着去研究,就只见满头光油油的,耳朵左近还有一片灰白色的头发,此外也不见得有怎样新奇。但是后面的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妈子却想乘机挤进来了; 秃头怕失了位置,连忙站直,文字虽然还未读完,然而无可奈何,只得另看白背心的脸:草帽檐下半个鼻子,一张嘴,尖下巴。

又像用了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一个小学生飞奔上来,一手按住了自己头上的雪白的小布帽,向人丛中直钻进去。但他钻到第三——也许是第四——层,竟遇见一件不可动摇的伟大的东西了,抬头看时,蓝裤腰上面有一座赤条条的很阔的背脊,背脊上还有汗正在流下来。他知道无可措手,只得顺着裤腰右行,幸而在尽头发见了一条空处,透着光明。他刚刚低头要钻的时候,只听得一声“什么”,那裤腰以下的屁股向右一歪,空处立刻闭塞,光明也同时不见了。

但不多久,小学生却从巡警的刀旁边钻出来了。他诧异地四顾:外面围着一圈人,上首是穿白背心的,那对面是一个赤膊的胖小孩,胖小孩后面是一个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他这时隐约悟出先前的伟大的障碍物的本体了,便惊奇而且佩服似的只望着红鼻子。胖小孩本是注视着小学生的脸的,于是也不禁依了他的眼光,回转头去了,在那里是一个很胖的奶子,奶头四近有几枝很长的毫毛。

“他,犯了什么事啦? ……”

大家都愕然看时,是一个工人似的粗人,正在低声下气地请教那秃头老头子。

秃头不作声,单是睁起了眼睛看定他。他被看得顺下眼光去,过一会再看时,秃头还是睁起了眼睛看定他,而且别的人也似乎都睁了眼睛看定他。他于是仿佛自己就犯了罪似的局促起来,终至于慢慢退后,溜出去了。一个挟洋伞的长子就来补了缺;秃头也旋转脸去再看白背心。

长子弯了腰,要从垂下的草帽檐下去赏识白背心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忽又站直了。于是他背后的人们又须竭力伸长了脖子; 有一个瘦子竟至于连嘴都张得很大,像一条死鲈鱼。

巡警,突然间,将脚一提,大家又愕然,赶紧都看他的脚;然而他又放稳了,于是又看白背心。长子忽又弯了腰,还要从垂下的草帽檐下去窥测,但即刻也就立直,擎起一只手来拚命搔头皮。

秃头不高兴了,因为他先觉得背后有些不太平,接着耳朵边就有唧咕唧咕的声响。他双眉一锁,回头看时,紧挨他右边,有一只黑手拿着半个大馒头正在塞进一个猫脸的人的嘴里去。他也就不说什么,自去看白背心的新草帽了。

忽然,就有暴雷似的一击,连横阔的胖大汉也不免向前一跄踉。同时,从他肩膊上伸出一只胖得不相上下的臂膊来,展开五指,拍的一声正打在胖孩子的脸颊上。

“好快活! 你妈的……”同时,胖大汉后面就有一个弥勒佛似的更圆的胖脸这么说。

胖孩子也跄踉了四五步,但是没有倒,一手按着脸颊,旋转身,就想从胖大汉的腿旁的空隙间钻出去。胖大汉赶忙站稳,并且将屁股一歪,塞住了空隙,恨恨地问道:

“什么?”

胖孩子就像小鼠子落在捕机里似的,仓皇了一会,忽然向小学生那 一面奔去,推开他,冲出去了。小学生也返身跟出去了。

“吓,这孩子……。” 总有五六个人都这样说。

待到重归平静,胖大汉再看白背心的脸的时候,却见白背心正在仰面看他的胸脯; 他慌忙低头也看自己的胸脯时,只见两乳之间的洼下的坑里有一片汗,他于是用手掌拂去了这些汗。

然而形势似乎总不甚太平了。抱着小孩的老妈子因为在骚扰时四顾,没有留意,头上梳着的喜鹊尾巴似的“苏州俏”便碰了站在旁边的车夫的鼻梁。车夫一推,却正推在孩子上;孩子就扭转身去,向着圈外,嚷着要回去了。老妈子先也略略一跄踉,但便即站定,旋转孩子来使他正对白背心,一手指点着,说道:

“阿,阿,看呀! 多么好看哪! ……”

空隙间忽而探进一个戴硬草帽的学生模样的头来,将一粒瓜子之类似的东西放在嘴里,下颚向上一磕,咬开,退出去了。这地方就补上了一个满头油汗而粘着灰土的椭圆脸。

挟洋伞的长子也已经生气,斜下了一边的肩膊,皱眉疾视着肩后的死鲈鱼。大约从这么大的大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原也不易招架的,而况又在盛夏。秃头正仰视那电杆上钉着的红牌上的四个白字,仿佛很觉得有趣。胖大汉和巡警都斜了眼研究着老妈子的钩刀般的鞋尖。

“好!”

什么地方忽有几个人同声喝采。都知道该有什么事情起来了,一切头便全数回转去,连巡警和他牵着的犯人也都有些摇动了。

“刚出屉的包子咧! 荷阿,热的……。”

路对面是胖孩子歪着头,磕睡似的长呼;路上是车夫们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赶紧逃出头上的烈日。大家都几平失望了,幸而放出眼光去四处搜索,终于在相距十多家的路上,发见了一辆洋车停放着,一个车夫正在爬起来。

圆阵立刻散开,都错错落落地走过去。胖大汉走不到一半,就歇在路边的槐树下;长子比秃头和椭圆脸走得快,接近了。车上的坐客依然坐着,车夫已经完全爬起,但还在摩自己的膝髁。周围有五六个人笑嘻嘻地看他们。

“成么?”车夫要来拉车时,坐客便问。

他只点点头,拉了车就走;大家就惘惘然目送他。起先还知道那一辆是曾经跌倒的车,后来被别的车一混,知不清了。

马路上就很清闲,有几只狗伸出了舌头喘气;胖大汉就在槐阴下看那很快地一起一落的狗肚皮。

老妈子抱了孩子从屋檐阴下蹩过去了。胖孩子歪着头,挤细了眼睛,拖长声音,磕睡地叫喊——“热的包子咧! 荷阿! ……刚出屉的……。”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八日。



【析】 为盛夏的酷热和寂寞所催眠的 “首善之区”的一条马路上,笼罩着沙漠似的深远的寂静。随着面黄肌瘦的巡警和他牵着的白背心的出现,忽然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刹那间围上了三、四圈看客,但随即就失去了兴趣,无聊地看来看去。终于,一个车夫跌倒,又有戏可看了,然而那车夫却即刻爬起来,拉了车就走,于是大家就惘然目送他,却又被别的车一混,分不清哪一辆是曾经跌倒过的车,于是只好到槐荫下去看那一起一落的狗肚皮。无聊渗透了每一个人的每一个毛孔。

“沙漠在这里,恐怖的……”

我们感受到作者深沉的悲愤了。这是一场无血的大戮。作者用了高倍显微镜将这场景的一个个细部加以放大,用他犀利的笔无情地解剖着这一群沉默的国民的灵魂。

他们缺乏同情心,喜欢“拏‘残酷’做娱乐,拏‘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当巡警和白背心一出现,本来昏昏欲睡的胖孩子反应竟那么迅疾,“像用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他忽然飞在马路的那边了”;刹那间就围满了大半圈看客,接着又围到三、四层,他们互相戒备着,限制着,保守着自己的观赏位置,后面的人便只好竭力伸长了脖子。苏州俏的老妈子居然为孩子指点着白背心说:“阿,阿,看呀! 多么好看哪!” 当路过的车夫跌倒时,人们同声喝采: “好!”而且笑嘻嘻地看。我们不由得想起阿Q被示众时,从蚂蚁似的人丛里发出的狼嗥似的叫好声,和那闹杂的围观场面。

他们无聊而且怯懦。本是为看白背心而来,但似乎很快便忘记了目的,只要有看就行,不在乎看什么。所以“秃头正仰视那电杆上钉着的红牌上的四个白字,仿佛很觉得有趣”,而胖大汉和巡警却在研究老妈子的钩刀般的鞋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看来看去。但人人都愿鉴赏别人而怕成为鉴赏的对象,挟洋伞的长子竭力要看清白背心的脸,然而一接触白背心的眼光便丧失了窥测的勇气。那工人似的粗人一旦被众人的眼睛看定,“于是仿佛自己就犯了罪似的局促起来”,终于溜出去了。

沉重的无聊弥满在空气里,每一个萎顿的生命,都麻木、愚昧缺乏生命意识。秃头在研究白背心上的文字,而白背心却正研究这发亮的秃头;胖大汉去看白背心的脸,白背心却在看胖大汉的胸脯,在这里,示众的材料与看客间似乎失了界限。从作者的描写看,真正被示众的倒是这一群无聊的看客;秃头老头子,赤膊红鼻子胖大汉,挟洋伞的长子,嘴张得像一条死鲈鱼的瘦子,吃馒头的猫脸,弥勒佛似的圆脸胖大汉,满头油汗的椭圆脸……单从作者所赋予的特征看,其情感色彩就十分鲜明。

鲁迅说:“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与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点愉快也就忘却了”。作者用了X光透视似的笔,引导我们细致地观察这“干枯到失了生趣”的一群,我们感受到作者的愤怒与悲哀。但这悲愤,是植根于广大的爱与热切的希望,因此他没有绝望;正如鲁迅所说的“谁也不敢十分决定说:国民性是决不会改变的”,毕竟车夫们在默默地前奔。

作者的描写是高妙的,仅以寥寥的几笔,便极生动简洁的绘出了北方的都市长夏图。火焰焰的太阳,闪烁生光的沙土,拖出舌头的狗,张嘴喘气的乌老鸦,烘托出盛夏的威力,铜盏相击的声音所唤起的凉意强化了对酷热的感受,懒懒的单调的金属的间作,将寂静与疲惫感衬托得格外深远。作者以鲜明的视觉和听觉形象以及心理感受为人物的活动提供了一个背景。小说措词夸张而形象,如写红鼻子胖大汉的肥胖,“过于横阔”,用“顺着裤腰右行,幸而在尽头处发见了一条空处”,极夸张又极形象地写出那背的宽度。

作者用节制到冷峻的态度,照相式的摄取一个个画面,然后为读者放映出来,展示着、放大着一个个特写式的细节和动作,细到戴草帽的学生“将一粒瓜子之类似的东西放在嘴里,下颚向上一磕,咬开,退出去了”。在平静得近于冷漠的叙述中,作者的笔好似一把锋利的解剖刀,毫不留情地将看客的每一根神经上的无聊剥露出来。当我们看到“巡警,突然间,将脚一提,大家又愕然,赶紧都看他的脚,然而他又放稳了,于是又看白背心”,“街上就很清闲,有几只狗伸出了舌头喘气;胖大汉就在槐荫下看那很快地一起一落的狗肚皮”于是我们似乎觉得一种无聊意识正从他们心中和毛孔里钻出,而且隔着辽远的时空,也渗入到读者的毛孔,透进我们悲凉的心,连灵魂,都为之战慓。这是何等冷峻!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作者心中的痛楚,那压抑的极度的愤怒与悲哀。

匀称的结构使它具有戏剧的特点。开篇的都市长夏图有如舞台的布景。从寂静开头,中间经过若干行动,最后重归静寂,有如幕后与幕落。以胖孩子的叫卖声为始终,构成一个稳定的框架,中间以两个孩子的重复动作切割成两个区段,再以车夫的跌倒变换一个场景。简炼与节制和重复因素的使用,又使它具有散文的特点。

作者追求单纯,为了将看客示众这一目的,力求简洁与单纯,几乎没有情节、没有故事、没有议论、没有意识中心,甚至人物没有(也不需要有)姓名,连白背心上必不可少的字也隐去了。因为这些都无关紧要。作者的用意是要为我们解剖这一群国民的魂灵,为了让读者感受得更深切,摒弃了一切可能分散注意的东西,除了作为背景的孩子的叫卖,对话减到不能再少的地步,有如一幕哑剧,只让人物的行动来显示一切。

作者用了反讽技巧。这是一种新的包容全篇的反讽概念。为鉴赏示众而来的一群,冒着酷热,汗流浃背,拥挤、兴奋、争夺、摩擦,而这新奇的背后,却是怎样地麻木和无聊啊!作者的态度与他的描写正相反。在极冷漠的叙述中却潜伏着极热烈的情感,从那贮满愤怒与轻蔑、失望与痛苦的字里行间,我们所感受到的却是揭露病根,催人反省,企求国民性改变的热忱。标题叫“示众”,而这示众却发生在“首善之区”,这是辛辣的讽刺,这里,作者示众的目标就不仅是那一群看客,也指向造就 “示众” 的社会了。

沙漠在这里,比沙漠更可怕的人世在这里。这是作者对于沙漠的一曲反抗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