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诗歌《亥年残秋偶作》原文与赏析

鲁迅诗歌《亥年残秋偶作①》原文与赏析



曾惊秋肃临天下,②

敢遣春温上笔端。③

尘海苍茫沉百感,④

金风萧瑟走千官。⑤

老归大泽菰蒲尽,⑥

梦坠空云齿发寒。⑦

竦听荒鸡偏阒寂,⑧

起看星斗正阑干。⑨



【注释】

①鲁迅日记1935年12月5日载:“为季市书一小幅,云:‘曾惊秋肃临天下……。’”《鲁迅诗稿》诗后题:“亥年残秋偶作录应季市吾兄教正。”后编入《集外集拾遗》。季市(fu拂),许寿裳的字。亥年残秋:1935年乙亥秋末。

②秋肃:深秋肃杀之气。《汉书·礼乐志》:“秋气肃杀。”

③敢: 岂敢。春温: 春天的温暖。

④尘海:广大的人世。苍茫: 旷远迷茫貌。沉: 消沉,埋掉。

⑤金风:古人以阴阳五行解释季节演变,秋属金。萧瑟:风吹草木的声音。宋玉《九辨》:“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走千官:指国民党无数文武官员在日军入关时纷纷南逃。

⑥大泽: 广大的湖沼地区。菰 (gu姑)蒲:菰,浅水植物,嫩茎即茭白可作蔬菜,结实为菰米可煮食。蒲,水生植物,可制席,嫩蒲可食。

⑦空云:高空云端。

⑧竦(song耸)听:引领举足侧耳屏息地静听。荒鸡:清周工亮《书影》卷四:“古以三鼓前鸡鸣为荒鸡。”《晋书·祖逖传》:“(逖与司空刘琨)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 ‘此非恶声也。’ 因起舞。”阒 (qu去)寂:静寂。

⑨星斗;北斗星。阑干:《韵书》:“阑干,横斜貌。象斗之将没也,”古乐府《善哉行》:“月没参横,北斗阑干。”



【析】 这是鲁迅的最后一首诗,写在他逝世前一年即1935年,但具体月日有争议。《鲁迅全集》诗末有“十二月”字样,但题目明白标出“残秋偶作”,遂相抵牾。“残秋”者,据张向天论证,当在这年10月24日霜降后,11月8日立冬前一段时间内。①又,据鲁迅日记同年12月5日载,“为季市书一小幅”即此诗,这个“书”字的意思,当是应许寿裳之索而“书赠”给他,不是“写作”时间。《鲁迅诗稿》诗后题“录应季市吾兄教正” 的 “录应” 二字便是佐证。故诗末之 “十二月”可能受日记影响而误植。然则张说为是,即此诗作于这年秋末。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 ,直至1935年秋,日寇铁蹄从东北踏向华北,占领东三省,进入山海关,威胁平津。国民党政府一面与日寇签订一系列卖国条约,一面对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革命根据地实行“围剿”。在民族危机空前严重之时,共产党号召全国人民团结起来,进行抗日斗争,同时揭露蒋介石卖国的阴谋。红军长征胜利抵达陕北后,党中央政治局决定了建立民族统一战线的策略,更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正如毛泽东所指出的:“长征一完结,新局面就开始”;“时局的特点,是新的民族革命高潮的到来,中国处在新的全国大革命的前夜”②。

此诗正写于 “中国处在新的全国大革命的前夜”。全诗分三层。首联写心情。“秋肃”用语双关,一是写时令,照应题目中的 “残秋”; 一是借金风萧瑟,寒霜懔然,枯槁在前,指当时民族的大灾难。鲁迅曾在《摩罗诗力说》里说:“人有读古国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凄以有所觉,如脱春温而入于秋肃。”可见,诗人曾惊心秋天肃杀之气降临天下,正表示了国家危亡时给人的形象感受。面对亡国灭种的危险,作为一个热爱祖国的革命斗士,叫人怎不 “惊心” 动魄? “春温”与 “秋肃”对举。当时根本没有春天的温暖,鲁迅又从不写“瞒和骗”的文字,故接句说“敢遣春温上笔端”,写出了诗人悲愤的心情。两句合而言之,为下面的内容定下“秋肃临天下”的基调,使全诗充满沉郁、悲壮的气氛。

颔联与颈联写对时局的慨叹。诗人经历过1931年至1935年祖国的悲惨遭遇,面对苍茫尘海,俯视一切,感慨百端。但在白色恐怖下,连这些感慨也没法表达,只有让它埋掉。一个“沉”字,足见悲愤之深沉!而如今当此“金风萧瑟”之际,又亲眼见到“千官”奔命,狼狈南逃。一个“走”字,足见嘲讽之辛辣!这正是当时“何梅协定”后,撤销河北、平津党部,撤退该地军警,撤换该地官员,大批官员在日寇进逼下纷纷南逃的真实写照,也是对蒋介石卖国行为的深刻揭露。字里行间,饱和着诗人强烈的时代忧患感。接着写诗人在回首经历“沉百感”、眼见近日 “走千官”,进而想到国势如此衰败下去,侵略者长驱直入,连“大泽”之地也不能幸免,穷人觅以代食的“菰蒲”一类野生植物都搜括净尽,自己老来不知何所归宿,每念及此,“梦坠空云齿发寒”。表面上写自己将老无所归,推己及人,广大人民群众恐怕就更无立锥之地了。前一句用比喻写实感,后一句用虚拟写幻觉。足见诗人震惊、忧虑之深!

尾联写对光明的期望。“竦听”二字写苦盼天明之状, 极为形象。“偏阒寂”, 一个“偏”字, 与前三联所写严酷的现实相勾连,大地仍是一片死寂。听之不得,便“起看星斗”。起而看之,进一步加深了苦盼天明的焦急心情。这结尾含义极深。红军长征胜利抵达陕北,当时鲁迅和茅盾曾共同致电中共中央庆贺胜利,说:“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关于此事,茅盾说:“红军胜利抵达陕北之讯,鲁迅与我在沪知之较早,约在 ‘残秋’前后,盖当时在沪国际友人(如史沫特莱)时相过从,彼等消息灵通,知后即便相告,且此电亦即托史沫特莱设法拍发者也。”③茅公说法较活,言发电之时 “约在 ‘残秋’ 前后”,但又说 “消息灵通”因而 “知之较早”; 再从发贺电看,不会距受贺事件发生时间太久;再结合这句“起看星斗正阑干”,大致可以推知,此诗作于得知红军长征胜利之后。那么,“星斗正阑干”是说,祖国虽处在危亡的年代,但长征的胜利已给黑暗的时代透露出快要破晓的曙光! 一个“正”字,扭转全篇,眼前的一片漆黑和死寂,都不过是暂时的表面的现象,天边曙光已经隐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逝去,便又信心百倍地对前途产生了无限的希望。正所谓“长夜漫漫何时旦”,“于无声处听惊雷”。很明显,前句为后句作映衬,以静态的“阒寂”映衬动态的“阑干”,以无声预示有声。而结句,又使全诗的情调由沉郁趋向高昂,作了有力的收束。

此诗是赠与许寿裳的,受赠者在 《怀旧》 中说,“我”于1935年备宣纸请鲁迅写些旧诗,次年7月1日到上海,时鲁迅正卧病在床,便命许广平将写就的此诗检出给“我”。许认为此诗 “俯视一切,感慨百端,于悲愤中寓熹微的星光也。”④后又进一步在《<鲁迅旧体诗集>跋》里说:“此诗哀民生之憔悴状心事之浩茫,感慨百端,俯视一切,栖身无地,苦斗益坚,于悲凉孤寂之中,寓熹微之希望焉。”⑤这些话,正是对此诗高度的概括。

这首诗写得深沉而悲壮,读来使人感心动魄,荡气回肠。原因之一是它具有沉郁厚重的感情色彩。作者面对生民涂炭、民族危亡的紧急关头,那深沉而浩大的忧国忧民之心,凝结着满腔的悲愤,“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使人有一种强烈的沉郁厚重之感,正是作者忧虑之深、愤慨之大、希望之切的内心情感在诗中所起的作用。原因之二是它内容深广,寄托深远。作品概括地反映了我国30年代上半期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严酷现实,愤怒地揭露和抨击了蒋介石国民党卖国投降、反共反人民的滔天罪行; 对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民的苦难怀抱着深沉的忧虑,对伟大的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的工农红军长征的胜利寄托着殷切的期望,对民族解放运动高潮的即将到来和必然取得胜利充满坚强的信心。这一切,确实很能反映鲁迅那博大的胸襟,深邃的思想和雄健的骨力。原因之三是诗是七律,一般只要求中间两联对仗,然而此诗四联全是对仗工整的律句,从而形成自然和谐的音节,读来铿锵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