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行次昭应县道上送户部李郎中充昭义攻讨》

将军大旆扫狂童,诏选名贤赞武功。

暂逐虎牙临故绛,远含鸡舌过新丰。

鱼游沸鼎知无日,鸟覆危巢岂待风?

 早勒勋庸燕石上,伫光纶綍汉廷中。

一提起李商隐,人们总会想起他的 《无题》 诗,吟诵起“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等久诵不衰的爱情名句来。是的,《无题》 等爱情诗代表着李商隐创作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却不是唯一的方面。其实,他还是一位异常关心现实政治的诗人。藩镇割据,朝廷党争、宦官专权,这些中唐以来政治上的弊端在他的诗作中多有反映;讨伐刘稹,甘露之变,刘蕡冤死,这些文、武、宣三朝重大的政治、军事事件都被他编年史式地录于诗篇。在他现存的六百多首诗中,直接抒写时事或用咏史方式曲折反映现实政治的作品约占六分之一,他在这方面的成就不但超过了以 “温李”齐名于世的温庭筠,甚至超过了当时喜谈兵论政的杜牧,这首《行次昭应县道上送户部李郎中充昭义攻讨》 就是一首旗帜鲜明反对藩镇割据的政治抒情诗。

唐武宗会昌三年(843),昭义镇节度使刘从谏死,其侄刘稹据镇自立,抗拒朝命。宰相李德裕从维护中央政权的威信出发,坚决主张攻讨,并调集八镇兵马,从四面向昭义镇进伐,李商隐的这首,即是为以李彦佐为主将的西南路讨伐军中的李郎中送行的。诗中所说的李郎中,冯浩以为是昭义镇的降将李丕,恐不确 (详见《玉谿生诗详注》),大概是诗人的一位友人,在这次讨伐刘稹的军事行动中,临时充任攻讨使或攻讨副使这些职衔去襄赞军务。诗人在昭应县 (陕西临潼) 止宿的路上遇到了他,写了这首送别诗,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反对藩镇割据、维护国家统一的立场,对割据者表现出极大的蔑视,并对战争前途充满了胜利的信心。

诗的首联开宗明义,表明诗人对这次讨伐和李郎中入伍的态度。将军,指军事行营的主将,当时朝廷征调八镇兵马从四面攻打刘稹,其西南段所设晋绛行营,以李彦佐为主将,李郎中即入其幕襄赞军务。狂童,是对刘稹的蔑称。诗人称讨伐之师为 “大旆”,赞佐军务的李郎中为“名贤”,而且是“诏选”,呼叛镇刘稹则为 “狂童”,可以看出作者对这次讨伐行动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异常明朗显豁。当这场平叛战争进入艰苦的相持阶段后,诗人又写了一首寓言式的小诗 《赋得鸡》,把这伙割据者称为一群贪婪胆小、不愿报晓的 “诸雏”;当平叛战争进入尾声时,诗人又写了首《上霍山驿楼》诗及 《为李怀州祭太行山神文》,再次把刘稹称为“狂孽”和“妖氛”。可见在这场平叛战争中,从开始到结束,无论是众说纷纭的出征,还是艰苦混乱的相持,诗人的政治态度都是异常鲜明的。

颔联二句 “暂逐虎牙临故绛,远含鸡舌过新丰”是轻敷一笔,交待李郎中跟随主将的行军路线,“暂逐”、“远含”都是点明李郎中是临时充任攻讨之职、随军远征,当然“暂逐”二字也反映了诗人对这次军事行动前景的乐观估计: “时间不会太久,叛乱很快就会平息。“虎牙”是汉代将军的名号,这里借指行营主将;“故绛”,春秋时晋国都城原在绛,后迁都新田,称旧都为故绛 (山西绛县),此地在潞州西南,为讨伐刘稹时西南路军行营所在地;“鸡舌”,即鸡舌香,汉代尚书郎到明光殿奏事,口含鸡舌香,因李以尚书省户部郎中之职远赴行营,故以“远含鸡舌”喻之。

以上四句在结构方式上基本为叙事: 叙述这次军事行动的讨伐对象、行军路线及李郎中参军的原因。当然,叙述之中也表明了诗人对此维护统一的战争的态度。下面四句则集中抒情,表明诗人对叛乱者的蔑视,对这次军事行动必胜的信心,并通过对李郎中的祝愿来表现自己反对藩镇割据渴望统一的爱国之情。在诗人的眼中,刘稹不过是个狂童,他的所谓十万精兵,也不过象沸鼎中挣扎的鱼,在危枝上筑巢的鸟,必将很快复亡。这种必胜的信心不但表现了诗人高昂的爱国热情,而且也是针对当时的种种流言,有着现实的斗争意义。当平叛战争尚未开始时,朝廷内一些大臣就以 “回鹘余烬未灭。边境犹须警备,复讨潞州,国力不支”为借口,主张向刘稹妥协,承认割据事实。作出平叛决定后,又有一些人在朝廷内外为刘稹张目,或是说 “刘梧(刘从谏父)有功,不可绝其嗣”,为叛乱者说项;或是渲染 “从谏养精兵十万,粮支十年,如何可取”进行恫吓。这种宣传和恫吓,也确实造成了一定的混乱,战争开始时,魏博镇节度使何弘敬久不出师,武宁节度使李彦佐、忠武节度使王宰等也迟延不前,逗留观望。针对以上种种流言,李商隐不顾利害,一方面把刘稹斥为“狂童”、“狂孽”,另外用 “鱼游沸鼎” 和“鸟复危巢”这两个形象的比喻来表明必胜的信念,这既是对李郎中的鼓励,更是对 “大将”李彦佐的鼓励,也是对他那种畏敌如虎的疑惧心理委婉的批评。诗的最后两句 “早勒勋庸燕石上,伫光纶綍汉廷中” 是借用汉典再予鼓励和祝愿。东汉大将军窦宪击匈奴,破北单于,曾在燕然山 (今蒙古人民共和国杭爱山) 刻石纪功;“纶綍”是皇帝的诏书。诗人借此祝李郎中早日立功归朝,受到皇帝的褒奖。当然,诗人在此并不仅仅是对李郎中的祝愿,也是对这次平叛战争的祝愿,再次表明他的政治态度和必胜信心。

这首诗在艺术上也是颇有特色的。李商隐诗歌向以意境含蓄、寄兴遥深而著称,且不说他那富于象征暗示色彩朦胧的 《无题》,就是一些主题明确的政治诗,在表现手法上也多以含蓄委婉曲见长。他的《咏史》几乎全是借史事来寄托对现实政治的感慨,一些取材于现实政治生活的抒情诗如《重有感》、《哭刘蕡》等,也是以婉曲的手法来表现曲折层深的内心世界。但这首 《行次昭应县道上送户部李郎中充昭义攻讨》 无论在情调还是手法上都明显地不同: 感情高亢、振奋,对前景充满必胜信心;手法上前半叙事、后半抒情,无论叙事还是抒情都是直白而显豁,没有李诗那种常有的曲折和吞吐,诗中的 “将军大旆”、“诏选名贤”、早勒燕石和伫光汉廷把诗人对这次平叛战争的讴歌、祝愿和必胜信念表现得直白而充分,而“扫狂童”、“鱼游沸鼎”、“鸟复危巢”等又把诗人对叛镇的蔑视,凛然的大义表现得异常鲜明形象。这种昂扬的基调和直白的手法在李诗中是别具一格的。

另外,作为李诗中的一篇,当然也体现了李诗的共同风格——用典的繁富和工巧。八句诗中或用成典,或引古喻,几乎每句皆是如此。诗人在用典上有两个明显特点: 一是典故本身经过精心选择,准确而妥贴;二是组织安排上很具苦心,严密而工稳。如“暂逐虎牙临故绛,远含鸡舌过新丰” 二句,“虎牙”为汉将军名号,借指讨伐军行营主将,下句的“鸡舌”亦是汉代郎中的代称,这样两典就互相吻合,且与尾联的勒石燕然,伫光汉廷融为一体。况且,虎牙将军平藩,窦宪逐匈奴,都是维护统一和汉民族尊严的卫国之举,以此典作喻,这次平叛的意义自不待言。另外,“暂逐”、“远含” 四字的选用,既交待了李郎中接到诏选,临时从军的身份和行程,也表现了诗人对这次平叛的信心,足见诗人在典故选用和安排上的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