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
这三首诗以首章起首二字为题,其实,也是类似无题的有题诗,其难解程度不下于 《锦瑟》。所以关于它的题旨,历来也就众说纷纭。不过,较为普遍的看法是“似咏其时贵主事”,即讥刺唐代公主们既出家又偷情的丑行。胡震亨、何焯、程梦星、冯浩等,都持这种观点。倘若联系第三首末联“《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所蕴含的讽刺意味来体察,这种意见是比较可信的。
在唐代,皇宫中公主自请出家为女冠,几成风气,如文安、浔阳、平恩、邵阳、永嘉、永安、义昌、安康诸公主都是如此。但她们毕竟耐不住道观中幽居独处的寂寞,因而屡屡引出丑闻。这首诗的题旨既然是要揭示她们身虽入道却又情欲未绝,所以便着力从她们的居处、服饰及周围景物入手,采用象征、双关,暗示等手法进行描写,幽深曲折地传达出讽刺的含义。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这一联先叙其居处与陈设。“碧城” 即仙人的住处,《太平御览·上清经》说:“元始(天尊)居紫云之阙,碧霞为城。” “十二”是泛指城苑之多,典出 《集仙录》: “昆仑之圃,阆风之苑,有城千里,玉楼十二。”不过,这里只是化用,非指实数,其意在于实现仙宫中楼阁层迭、曲栏回护的奇丽与壮观,以暗示女冠们的身份高贵。次句是写犀角与玉石器具,则是承上而来,以饰物的珍贵华美反足上一句的暗示。按《述异记》等书记载,犀角可“辟尘”,“致之于座,尘埃不入”,因而旧时妇女有以之为簪梳者。玉石性温润,足可“辟寒”,《杜阳杂编》 下说:“火玉色赤,长半寸,上尖下圆,光照数十步,积之可以燃鼎。置之室内,则不复挟纩 (著丝棉)。”值得玩味的是,诗人在“辟尘”与 “辟寒”二者的连缀中,赋予了更深的含义,他用双关的方法,嘲笑女冠们既要借入道来远离尘世,以示清高,却又尘心不断,总想得到异性的温暖与慰藉,来排解出家生活的孤寒与寂寞。因此,“辟尘”与 “辟寒” 的矛盾组合,就不只暗示了女冠们复杂的内心世界,同时,也曲折地表现了诗人对这类修道者的鄙薄与讽刺。
这种用意到下一联中就较为显露了:“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阆苑” 原指仙境,已详上文;“女床”乃是山名。《山海经· 西山经》说:“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 (雉)而五彩文,名曰鸾鸟。”凡此鸟见于世,即天下安宁,所以张平子《东京赋》 说:“鸣女床之鸾鸟,舞丹穴之凤凰。”但在历代传说中,鸾凤之交则多用来比喻男女情爱。所以,这里的传书与栖鸾也都是取的双关含义,“书”当指情书而言。书凭鹤附,树许鸾栖,以密约偷期为常事,这正是上文中 “玉辟寒”的注脚。而且,这在当时贵人们的道观中又无处不有,这种修道的虚假性也就可想而知了。程梦星看出了诗人这种托意,在《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中说:“处其中者,意在定情。传书附鹤,居然畅遂;是树栖鸾,是则名为仙家,未离尘垢。”
这首诗的后半部分则较隐晦。“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粗看去,这只是写景,而且想象新奇,色彩瑰丽,尤为奇诡生动。但细细品味,则同样可发现,它仍旧是承上联的传书约期而来,进而写她们与情人的夜夜偷情幽会。“星沉海底”,是天将破晓之时。因为诗人是将现实生活中的情事托言于上天的仙境,所以会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觉。后一句则化用了两个典故,一是高唐神女与楚襄王巫山云雨的幽会;一是汉代张骞乘槎以求黄河之源,结果居然直达天河,见牛郎织女的奇遇。前者出自宋玉《高唐赋序》,后者则见诸于 《博物志》 及 《荆楚岁时记》 的记载。所以,“雨过河源” 的“雨过”二字则暗寓了偷情的含义,而“河源” 则是天河的代称了。所谓“欢娱嫌夜短”,女冠们与情人一夜云雨幽欢之后,当窗相望,见星沉海底,天将破晓,他们又得分手,似牛郎织女那样去隔河相看 (看:读kan,阴平)。两情依依之中,不免泛起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因而也引出来一种近乎狂热的愿望:“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日为 “流珠”,所以 “晓珠” 即指太阳,《唐诗鼓吹注》便说:“晓珠,谓日也。”与之相对,“水精盘”则是借用,代指月亮,唐诗中即有不少这类用法。“明又定”,是嫌白日太长,似乎太阳都不见移动。只是为了幽会与欢娱,以致怨恨白日之升天,光华之耀眼,而企望昏夜不晓,以便欢娱无已时,这种 “率直”的自白,既是女冠们内心的坦露,也写尽了他们淫佚无度的生活,笔力入木三分,讽刺可说是尖刻之至。
这首诗,气氛瑰伟、出语奇丽、用典精巧、辞意幽深,引人于迷离恍惚之中,其指归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显示着极高的艺术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