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燕台诗四首·夏》

前阁雨帘愁不卷,后堂芳树阴阴见。

石城景物类黄泉,夜半行郎空柘弹。

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帷翠幕波洄旋。

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

桂宫流影光难取,嫣薰兰破轻轻语。

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

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

安得薄雾起缃裙,手接云軿呼太君。

此章标题为“夏”。义山所写的夏是阴暗的、凄清的、寂寞的。我以前曾经说过,一篇作品中最重要的并不在作者感情的对象是什么,而在于作者感情的本质是什么。现在我们更得一例证,就是一篇作品最重要的并不在其所写的主题是什么,而在于作者对此主题所得的感受是什么。由于义山的性格一直就属于纤柔而抑郁的类型,缺乏健康和明朗的色泽,而布满着残缺怅惘的憾恨,所以本章虽标题是《夏》,而义山却完全不从夏日之炎热繁盛的一面着笔。开端:“前阁雨帘愁不卷,后堂芳树阴阴见。”一起便予人以一种阳沉晦暗的感觉。“帘”而“不卷”,已使人有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的深杳凄迷的感受。而 “帘” 上更加一 “雨” 字,则在此垂帘之外,于檐前瓦际的雨丝飘飞雨声淅沥之中,帘内之人的梦魂之随淅沥之雨声以共其飘飞萦想,殆可想见。所以乃更于“不卷”二字之上加一“愁”字,长垂不卷的帘,与长存不解的愁,正复互为因果,帘因人之愁而不卷,人因帘之垂而益愁,在雨中闭锁的重帘,也就正象喻着在雨中闭锁的深愁。而此句首二字之“前阁”则更与下句之“后堂”相映照,二句相呼应,相反相成。一方面后堂之“阴阴”更加深了“雨帘不卷”的阴沉晦暗的感觉;另一方面,“芳树”之“阴阴”,除阴暗之感外,亦自有其浓密繁茂的另一意义在。结尾著一“见”字,是堂中之人虽无光明与温暖可言,但隐约而见于堂外者,则芳树垂阴,叶繁枝茂,堂内有情之生命寂寞如斯,而堂外无情之生命则清阴若此。当此二种不同之生命相面对时,一个锐感的诗人,往往会产生一种极悲哀寂寞而内心又充满跃动的难以述说的感情。这两句诗就全从生命之相反的两面下笔,来表现这种微妙而难言的感觉。写炎夏而全从阴暗着笔,这是第一层相反;写阁内之人着一“愁”字,写堂外之树却偏偏着一“芳”字,这是第二层相反。在这种对比中,生命的黯淡不幸因了与生命的繁盛美好相映照,一方面对美好者既倍增怀思向往之情;一方面对自己的黯淡悲苦也更加深了憾恨不幸之感。所以下面义山就更加明确地举出了另外两个相反对比的象喻:“石城景物类黄泉,夜半行郎空柘弹。”“石城”在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有两处,一是指金陵之石头城而言;另一个则是因一个女子而出名。《旧唐书·音乐志》云:“石城在竟陵。莫愁乐者出于石城乐。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谣,因有此歌。”诸家皆以为义山此诗中之石城乃指女子莫愁所在之石城也。关于这一点,我以为是可信的。因为义山还有另二首诗题为《石城》 和《莫愁》 的诗,也同样用的是这一故实。《古乐府·莫愁乐》云:“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浆,催送莫愁来。”这首诗所表现的是何等轻捷愉快的欢欣之感。所以义山在《莫愁》一诗中就曾经说:“若是石城无艇子,莫愁还自有愁时。”虽然是具有美好的生命如莫愁者,而当她如果受到挫伤,不能得到与她美好的生命相配合的事物时,她的生命就也将充满哀愁而不复欢愉了。《石城》 一诗有“石城夸窈窕,花县更风流”二句,则以石城窈窕之女子莫愁为女性美好之象喻;而以于河阳县遍树桃李花之诗人潘岳为男性美好生命之象喻,次句的“夜半行郎空柘弹”就用了潘岳的典故。如果将这两句诗合起来看,则上一句是说:石城之景物美好,乃有“艇子打两浆,催送莫愁来”之欣愉之生活,而今石城之景物竟然凄惨阴暗有类黄泉,则虽有美好之生命如莫愁者,又岂能乘艇子以嬉戏长度其欣愉之生活乎?其不可得,所可断言者也。次一句则言潘郎虽美姿仪,且挟有柘木之美好的弓弹,行于洛阳道,妇女往往掷果盈车,然而如果以夜半而出行,则谁知赏爱者乎?故曰“空柘弹”也。“空”者徒然落空之意,“夜半”二字原只是託喻的虚写。此二句遥遥与首二句相承,皆从生命之美好与生命之受挫伤的不同的两面为相对立之叙写,这正是诗人心灵深处求美满而不得,而又不甘心自弃的一种无可消融之悲苦的流露。

以下接言:“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帷翠幕波洄旋。”此章首四句内夏景转入痛苦之象喻,至此再荡开笔墨写夏景。“绫扇唤风”,原为夏天里常见之景,“绫”字写扇之精美,扇摇而风生,然而义山不用“摇”字而用“唤”字,一则摇扇之手,其姿态恍如有所召唤之貌;再则下面接言“阊阖天“,此处用一“唤”字,则天人之间仿佛一若有所呼唤感应之意;之所以用“唤”字,可收拟人之效果,使读者对扇与风之关系生更亲切活泼之想象。至于“阊阖天”三字,“阊阖”者,天门也,此处义山用之,一则乃取天人之间一份呼求感应之意,二则写有风之来高远自天,昔杜甫说:“天清风卷幔”,必是高风清远,悠然而至,然后才可以飘帏荡幕,使之波动洄旋。此所以下一句接之以“轻帷翠幕波洄旋”也。如果只是绫扇之风,则帷幕岂能为其所飘动乎?“帷”字上着一“轻”字,使人想见其质地之柔软单薄;“幕”字上著一“翠”字,使人想见其颜色之鲜朗明丽。而“轻”与“翠”二字,又正所以唤起下面之“波”字。至此而帷幕动摇之际,乃直如波影之洄旋矣,故曰 “波洄旋”也。这种荡开笔墨的点染,非有锐敏之诗感得欣赏之余韵者不能为。这正是义山诗虽在极悲苦中仍能不失其可赏玩之美感与诗意的一大原因,这二句是纯从夏日之情景作悠然的点染。下二句义山遂又掉转笔锋,对残春作送别的回顾,重新写其一贯的无休止的深情苦觅的怅惘追寻。于是乃又有“蜀魂寂寞有伴来,几夜瘴花开木棉”之句。“蜀魂” 自是指蜀望帝之魂魄化为子规的故事,此在义山诗中往往用之。“蜀魂”原来乃是一个失去了国,也失去了家的,满怀着感情上的愧疚隐痛的寂寞的魂魄。而暮春之日,鸣声凄切,动人归思的杜鹃鸟则相传正为此一怨者哀伤之魂魄所托化。于是在子规啼血送春之际,再加上此一悲剧故事的联想,因而每一声鹃鸟的哀啼,遂都成了这一永怀憾恨之魂魄的寂寞悲哀之呼唤。如果从其哀啼之悲苦来推想,则其欲寻得一侣伴之安慰的需求,当是何等激切。以如此挚切的需求之心,他应该获得他所欲寻求的才是;然而如果从其哀啼之终于不止来推想,则他之悲寻苦觅又似乎终于并未曾得到报偿,所以义山乃用疑想不定的口吻,写下了“有伴未”三个字。这种不定的口吻,正表现了诗人冀其能得,而又虑其终然未得的无限同情和关爱。至于“几夜瘴花开木棉”一句,则是上一句“蜀魂寂寞”的陪衬。孙光宪《菩萨蛮》 词云:“木棉花映丛祠小,越禽声里春光晓。”郑因百先生 《词选》 注此句云:“木棉产热带,吾国广东等处有之,高可十丈,其花红色,种子亦有纤维,可供纺织。知木棉树之高、花之红,乃知 ‘映’字‘小’字之妙。”我们现在也可引申这一注解来说明义山这两句诗。“知木棉树之高、花之红,乃知在其映衬下之‘蜀魂’之益增‘寂寞’”。杜甫诗云:“花近高楼伤客心。”高处的花,原来予人的意象就更为鲜明,而且易于引人作高远的响往,再加以红艳的颜色,如火之燃烧,如血之凝聚的,则其所象喻着的,应该是何等的深挚浓烈的一份追寻响往的情意。更何况木棉的产地在热带,提起木棉,就自然会引人发生“热”的联想,又加以“瘴花”的“瘴”,更加重了郁蒸炎热的感觉,而“木棉”的“棉”字也会引人想到一份绵密绵远的情意。如此说来,则上一句寂寞悲哀的蜀魂,纵使终然未能有伴,而在下一句所写的如同在高处燃烧着的血一般红的瘴花的映衬下,其泣血以追寻的深情苦恋乃更为可哀,也更加无法弃绝了。

以下接云:“桂宫流影光难取,嫣薰兰破轻轻语。”则于长期之追寻怀想之中,仿佛如有所见之意。义山在这四首诗中,有不少地方表现了这种“如见” 的情境,然而却又都是“来如春梦”、“去似秋云”一般的难于逼视或捕捉。王国维在其一首《蝶恋花》词中就曾说过“忆挂孤帆东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见,几度天风吹棹转,望中楼阁阴晴变”的话。海上神山,分明如见,而天风吹棹,幻变难寻,这是义山之所以把这一种情境写得如此恍惚而又如此分明的一个原因。在现实生活中,义山确曾经历过一种苦恋的情感,同时义山天性中似乎也生来就抱有一种对理想中某一不确知之完美境界之响往。因而其诗作中也就往往交揉着这种现实与理想之双重的追寻和憾恨。这也是我一直以为欣赏义山诗该从其感情之本质着眼,而不必强加区分或牵附的又一原故。因为在义山诗中,我们经常可以见到这种交揉着理想与现实的如梦如真的追寻或憾恨之情的流露,而其情事则是并不必也不可确指的。这两句就写得极尽分明而又恍惚之能事,“桂宫” 即“月宫”也。俗传月中有桂树,且为嫦娥所居之所,故曰“桂宫”。义山之所以不称“月宫”而称之为“桂宫”者,则因为如果直称为月,就显得明白拘限,而如称之为“桂宫”则“庐家兰室桂为梁”,除指天上之明月外,更可使人发人间居室美好之想,而如此也就造成了义山诗中的既恍惚又真切莫辨其为真为幻的效果。“桂宫”而曰“流影”则虽可望见而不可把捉者也,故继之乃云“光难取”也。流光倾泄,映鬓投怀,而持拥无从,都归空幻,只此一句,已经表现了多少如我们前面所说的“海上神山,分明可见,而天风吹棹、幻变难寻” 的境界。次一句之“嫣薰兰破轻轻语”,则此月色朦胧中之所闻见也。一般说来,“嫣” 字多用来状容颜之姣美,而“薰” 字则多指气味之芳郁,“嫣”与“薰” 二字连言,乃是一种视觉与嗅觉的错综的结合。“嫣”字下用一“薰”字,则不仅香气醉人而已,其嫣然之容色乃亦大有使人薰然如醉之意矣。若欲追问义山所写之嫣然姣美而又薰然醉人者究竟为何物?则此二字之下,岂不是明明说了“兰破”两个字吗?“兰破” 当指初放之兰花而言,用一“破”字把兰花之展瓣伸蕊含苞乍破的情景,写得极生动而真切。至于下面的“轻轻语”之字如果从其对于前面四字的承应而言,则仍以指初破之兰花为是,若曰既为兰花如何能有言语?则古人岂不有“花如解语”之言乎?“轻轻语”者,在微风轻拂中,彼初破之兰花的嫣然而且薰然醉人之色与香之动摇飘拂恍如有语也。若从义山一向所惯写的某种属于心灵的杂有追寻与怅惘之情的境界来看,前一句“桂宫流影”是恍如有见的引人追寻的境界,“光难取”则是毕竟难寻的怅惘,既是难寻,便当断此追寻之一念,而 “嫣薰” 七字遂又另作一层转折,极写某一种使人情移心醉的欲罢不能谁能遣此的境界,既是深情难遣,因之乃有下二句“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之言。相爱至深,相思至苦,此情所感,即使如天边云汉之远,亦直当使之堕我怀中,这是何等坚毅诚挚的一份情意。承上句“云汉”而言,则“星妃”指云汉边之织女。“镇来去”之“镇”字,则有终久长然或时而常常之意,在此句中,似作“常”字解较胜。至于上面的“遣”字则为遣使之意,二句合看,意谓我之精诚所感,既直可使天边云汉堕我怀中,则云汉侧之星妃织女亦当常为我有,不可使之如传说中牛郎织女,一年始得一度相逢。这二句最使人感动的乃是 “直教”与“未遣”所表现的执着坚定的口吻,纵使如云汉之遥,星妃之远,而以我深情苦恋之一份心意,遂终信其必有长相归属聚首无分之一日,这是何等坚贞诚挚的信心和爱意。

以下陡接“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二句,则无情之现实,蓦然将所有一切美好的想象一击而全部归于破灭虚空。昔曹子建有诗云:“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偕?”清浊异质,趋向难同,永无相偕之日,这是命定的悲剧,任谁也无法挽回的。关于此二水之在于何地,则似并不重要。此二句紧接在前两句的一片期望和痴想之后,乃愈显得现实之隔绝的残酷无情。然而现实的能隔绝的只是物质的驱体而已,至于心灵上那一份深情苦恋的情意,却是永远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将之加以隔绝的,因此义山接着就又写了“安得薄雾起缃裙,手接云軿呼太君”的两句呼求响往的话。无论经历了多少阻隔,无论遭遇到多少挫伤,一颗追寻期待的心,则终始不易。“缃”,浅黄色。“太君”指仙女。此二句盖将所思之对象假想为一仙女,而想象其来临之情景。裙而曰“缃裙”,一则缃之为色可予人一种柔美之感觉;再则有此颜色之描写,乃使人有恍如目睹之真实。而又于其上著以“薄雾” 二字,一则状裙之既轻且薄恍如云雾之轻飘;再则可使人想见神仙之飘渺,恍如云雾之朦胧。至于下句之“云軿”自当指仙女所乘之车,彼仙女既然降自云霄,所乘者自当是云车,“霓为衣兮风为马”,“乘回风兮载云旗”,这在想象中当是何等飘逸的神致,而义山却在“云軿”二字上加了“手接”二字,感觉何等亲切,情意何等殷勤,恍惚中乃别有真实之感。何况又在“云軿”二字下加了个“呼”字,于是在其以手亲接之际,乃更伴随有口中的低唤。此种情景该是何等可使人欣喜安慰的境界。然而我们不要忘记在这两句开端,义山原来曾写了“安得”两字。“安得”者,谓如何方能得致如此之境界乎?是终于未尝得也。王静安有词云:“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惟有相思分。”义山这二句所写的原不是

然得见的欢愉,而只是历经艰苦挫折而终于无法磨灭的一点刻骨的相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