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浑河中》

九庙无尘八马回,奉天城垒长春苔。

咸阳原上英雄骨,半向君家养马来。

“浑河中”,即唐代中叶著名将领浑瑊 (jian坚)。曾治河中 (今山西永济西蒲州镇)十六年,故称浑河中。诗人以之作为诗题,其崇敬与赞美之情是显而易见的。

据 《旧唐书·浑瑊传》 载,浑瑊原为铁勒 (少数民族) 九姓部落的浑部。建中四年(783)朱泚率泾原兵叛乱,攻入长安。唐德宗逃到奉天 (今陕西乾县)。在这国难当头的垂危之际,浑瑊率家人及亲兵追随奉天去保卫德宗。叛贼四面攻城,飞箭昼夜不绝。而浑瑊运筹帷屋,随机应敌,英勇作战,坚守孤城,终于次年收复京师,平定了朱泚之乱。德宗还宫,褒美其功,命瑊兼河中尹。对于这样一位舍身忘死、精忠救国的武臣勇将,而素以国事为怀,恒抱“欲回天地” 之宏愿的诗人自己,其热切向往与无比敬慕之情自然是不言而喻、十分突出的了。就这样,诗人以其饱蘸深情的笔墨,抒写了这首英雄的赞歌。

这是一首别具一格的赞美之歌。它不直写壮怀激烈的战斗场面,也不迳描叱咤风云的英雄形象,而仅仅是抽写了平叛战争结束的平安情景,以引起读者对严峻而激烈的战争过程的追想,从中感知英雄的丰功伟绩,给人留下饶有深意的回味。“九庙无尘八马回”,起句突兀,直笔铺写奉天保卫战的胜利景象。“九庙无尘”,即指唐朝祖庙完好,乱事平定。“九庙”,古代帝王立宗庙祭祀祖先。祖庙五,亲庙四,共九庙。《旧唐书 ·玄宗纪》 载:“开元十年(722)六月,增置京师太庙为九室。”以“九庙” 象征着唐朝帝王的权力统治;以祖庙没有蒙尘象征着唐皇政权仍然在握。正如李晟 《复京露布》 所云:“臣已肃清官禁,祇谒寝园,钟簴不移,庙貌如故。”在古代诗文著作中,“蒙尘”一词是用来专指帝王失去政权,流亡在外的。《左传· 僖公二十四年》 云:“藏文仲对曰:‘天子蒙尘于外,敢不奔向官守?’”《后汉书·刘虞传》 亦云:“今天下崩乱,主上蒙尘。”本诗中的 “九庙无尘”,却以形象的语言道出了唐皇政权的固若金汤,未遭破损。“八马”,亦称 “八骏”,是皇帝的车驾、京都收复,祖庙无损,逃往奉天的唐皇也就平安无虑地返京了。“八马回”三字,能引起人们丰富的想象。我们似乎看见近臣卫将们守护着唐皇重返京都的浩荡大军;仿佛可见安坐车驾中的唐皇那满面春风的愉悦神情。堪称神来之笔。如果说“九庙无尘” 侧重于静态描写以说明唐朝政权未遭倾覆的话,那么 “八马回” 则侧重动态描写以显示唐皇权力的重又复生。动静相谐而手法灵活,铺叙渲染而寓意深远。既然叛乱平息了,那么社会从此也就出现了安定平稳的局势,“奉天城垒长春苔” 便形象地说明了这个问题。当年奉天保卫战的城垒,现今已长满了碧绿的春苔,这句诗很容易激起人们深沉的历史之感,从而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开头这两句诗,诗人完全是用典型形象说话,以 “九庙” 的 “无尘”,“八马”的“回”返,“城垒”的“春苔”,来象征战乱的平息,形势的安定。而“春苔”之“长”,又从时间概念上给人以社会长治久安的联想,所有这一切,又都是诗人所要赞美的主人翁——浑瑊不可磨灭的卓越功勋之所在。笔法回环曲折,语意深蕴悠远。别开生面,不落俗套。

如果说前两句是以叛乱平息和社会的安定来突现浑瑊卓异功绩的话,那么后两句便是以浑瑊子弟和家丁的英雄气概来进一步衬托出他杰出的军事才能,“咸阳原上英雄骨” 一句,诗人将人们的视野一下子牵引到广袤的历史古战场——“咸阳原”。“咸阳原”,泛指京畿一带,包括从奉天到长安郊区,即浑瑊当年转战的地区。就在这一片不寻常的原野上,埋葬着多少爱国精英的铮铮豪骨啊!而这些令人肃然起敬的爱国精英,又恰恰是“半向君家养马来。”“养马”,这里是用典。据 《汉书·金日墠传》 云:“金日墠,本匈奴休屠王太子也。与母弟俱没入官,输黄门养马,拜为马监,迁侍中。后以讨莽何罗功封侯。” 《浑瑊传》 称“物论 (当人议论) 方之金日墠”。本诗中的 “养马”,不是指浑瑊,而是翻用指他手下的仆役。他们都一道随从浑瑊作战,英勇顽强,结果都立了功。程梦星注称:“德宗避难奉天,浑瑊有童奴曰黄苓者,力战有功,即封渤海郡王。可见当日浑公部下,不知几许立功者。”(《李义山诗集笺注》)浑瑊的随从仆役皆如此英勇无畏、战功显赫,那么作为他们的将领与主帅的浑瑊,其英雄业绩之卓异,就更不用多说了。如此衬托,笔墨经济;意在言外,主旨突出。翻用典故,自然贴切。收到了事半功倍的艺术效果。

这首诗深衷浅貌,词显意深。它通过层层衬托之法咏赞浑瑊的英雄业绩;而进一层看,咏赞的骨子里却又隐寓着诗人自己怀才不遇、宏愿难遂的怨恨。此之谓 “借他人酒杯以浇胸中块垒”也。大家知道,李商隐是一个关心政治、志向远大的诗人,然而他却偏偏处在牛、李两党激烈斗争的夹缝中,“有志不获骋”,充当牺牲品,报效祖国的机遇始终与他无缘。他既羡慕浑瑊能在维护祖国统一的战斗中建立奇功,也渴望能象浑瑊的部下那样幸遇其主、奋战沙场,一表爱国之忠心赤胆。多半出身于 “养马” 的仆役尚且能够建功立业、报效祖国,而“满腹经纶”、素有怀抱的诗人自己却为何碌碌无为、壮志难酬呢?相比之下,该是多么惭愧,多么悲伤啊!在对浑瑊及其部下的赞美声中,我们似乎听到了诗人那悲士不遇的凄楚哀叹,结合唐王朝由 “中兴” 走向末路的衰败趋势,此诗还含蓄地表达了诗人对国无良将的隐忧,寄托了对国事的深深感慨。对于这样一首言简意赅,含蕴深折的诗,纪昀却认为“此诗亦浅”。对此,张采田在 《李义山诗辨正》中已加以驳斥,认为“此咏事诗常格,纪氏病其浅,吾不知何等作法方为深矣。”(《玉溪生年谱会笺》)张氏虽加驳斥,然未作阐析,难以理服。纪氏的理解和张氏的驳斥仅仅着眼于绝句诗体的形式,而末能从本诗的深层意蕴去发掘它的内涵,难免皮相之论,这也正好说明他“用意深微”的咏史诗的风格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