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柳枝五首有序》

柳枝,洛中里娘也。父饶好贾,风波死湖上。其母不念他儿子,独念柳枝。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居其旁,与其家接故往来者,闻十年尚相与,疑其醉眠梦物断不娉。余从昆让山,比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明日,余比马出其巷,柳枝丫鬟毕妆,抱立扇下,风障一袖,指曰:“若叔是?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余诺之。会所友有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雪中让山至,且曰:“东诸侯取去矣。”明年,让山复东,相背于戏上,因寓诗以墨其故处云。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

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

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

玉作弹祺局,中心亦不平。

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

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

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

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

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李商隐一生写了大量深情绵邈的爱情诗,但绝大多数都难以考知其本事 (有的也许根本就没有本事,只是抒写诗人对爱情的一种心灵体验)。唯独这组《柳枝五首》。留下了一篇长达二百六十字的诗序,对这场短暂而没有结果的悲剧性爱情作了相当具体的叙述和描写,使千载之下的读者得以亲切感受到晚唐时期青年男女间那种真挚热烈的爱情气氛,并通过它去感受与理解这组朴拙生涩、别具情味的爱情诗。

大约在诗人二十三、四岁 (文宗大和九年或开成元年) 时,他在洛阳遇见了一位年方十七岁的商人女儿柳枝。她活泼天真,纯情任性,对音乐与诗歌有特殊的爱好与敏悟,能够吹奏弹唱出 “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当诗人的堂兄让山在她面前吟诵商隐最为哀感幽艳的爱情诗《燕台四首》时,她竟激动地问道:“谁人有此?谁人为是?”也许正是对于艺术的共同爱好,成为沟通这对青年男女心灵的主要因素。在惊采绝艳的《燕台诗》感染下,柳枝大胆主动地托让山传递了少女纯真爱慕之情的信息,约诗人三天后在水边相会。不巧商隐一位约好同去长安的朋友拿着诗人的行李先走了,致使诗人未能如约与柳枝相会。不久,柳枝就被一位东边的方镇强娶去了,造成了商隐终生的憾事。这个看来偶然的因素在当时强藩横行跋扈的社会中,包含着悲剧的必然性。《柳枝五首》正是这一爱情悲剧的心灵伤创的记录。

这组诗的一个显著特点,是通体运用比兴。因此理解比兴的确切含义,便成为理解这组诗的关键。

第一首前两句设喻举例,后两句揭出主旨。前幅列举四种两两相对的不同事物: 花房与蜜脾(蜜蜂酿成的脾状蜜)、雄蜂与雌蝶(其中蜂与蜜脾、蝶与花房又有酿、采关系)。它们虽都“同时” 出现在芳春季节,却又都是“不同类”的事物。既非同类,当然也就不能相互匹配,产生“爱情”。因此三四句就势揭示喻意:“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旧说多将“不同类”理解为诗人与柳枝的社会地位身分不同,不能结为婚姻。但柳枝虽商贾之女,诗人也是寒族衰门,恐不至有如此森严的等级观念。况且诗序本身及五首诗就明白显示了诗人对柳枝一见倾心、不能忘怀的深情,是“到死丝方尽”而绝非 “那复更相思”。要解开“不同类”之谜,当与商隐《闺情》参读,诗云:“红露花房白蜜脾,黄蜂紫蝶两参差。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衾不得知。”前两句即“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之意。“两参差”,谓非类而不相合。诗意盖谓男女非类,故虽同床而异梦。两相对照,可见《柳枝五首》之一正是感叹柳枝所适非类,两情终难和谐。东诸侯之取商人女,不过视如玩物,岂复有真情哉!故说“那复更相思”。钱锺书先生指出此首与 《闺情》 中之喻“盖汉人旧说。《左传》 僖公四年:‘风马牛不相及。’服虔注:‘牝牡相诱谓之风。’ 《列女传》卷四 《齐孤逐女传》: ‘夫牛鸣而马不应者,异类故也。’……义山一点换而精彩十倍”(《谈艺录》)。

第二首前二句与后二句分喻柳枝和自己。诗人用美好的丁香树喻柳枝,用“结”暗喻其愁绪郁结不舒。丁香之“结”,或解为花苞如结,或解为枝条之纠结(杜甫 《江头五咏》之一:“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这里说“春条结始生”,似当指枝条纠结。所谓“结”,实即“愁”,“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可证。两句盖喻柳枝脉脉含愁。后两句之喻已见《无题》(照梁初有情) 尾联,不过文字稍有不同。这显然是用弹棋局的“中心不平”来关合自己的“中心不平”,可以从“亦”字味出。柳枝以一柔弱女子,为东诸侯取去,所适非类,故愁怀郁结,如丁香之纠结;诗人所爱的女子为强暴势力所夺,故心中愤郁不平。一愁一愤,正见双方感情之相通相应。

第三首前两句用 “引蔓长”的美好嘉瓜隐喻年方“及瓜”的柳枝。“碧玉”由南朝乐府《碧玉歌》“碧玉破瓜时”而来,既形容嘉瓜之色如碧玉,又暗示柳枝之为小家碧玉。两句用凉水(寒浆) 冰镇的嘉瓜之可口,着意渲染柳枝这位年方及瓜的小家碧玉的美好风貌。三四句进一步用著名的东陵瓜作反衬。传秦故东陵侯召平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世谓东陵瓜。两句意谓闻名于世的东陵瓜,虽然五色斑烂,自己却不忍品尝,而使齿牙留香。这正是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意,以反衬自己不难忘情于柳枝。

第四首一二句分别喻指柳枝与自己。“柳枝井上蟠”,是说它托身不得其所 (井上本是桃李所居之地,所谓“一桃复一李,井上占年芳”。);“莲叶浦中干”,比喻自己的憔悴瘦损,“莲”谐“怜”,通常指男方。三四句进一步申足上两句的意思,说自己和柳枝又正象水中的锦鳞和陆上的绣羽,彼此都受到创伤与摧残,这也就是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思。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诗人已经明显把自已跟柳枝看成同遭悲剧命运的一类人了。

第五章的意思比较显豁。前两句说画屏和锦绣步障上所画所绣的禽鸟,都是成双成对的;后两句说举眼湖上,唯见对对鸳鸯,戏于水中。无论室内室外都是一片成双成对的景象,为什么自己与柳枝却形单影只,不能谐合呢?这正写出了举目堪伤的情景。“如何”、“只是”,于问语中含有无限感怆。

五首诗,首章以柳枝之所适非类开始,末章以自伤孤干作结,中间三章以柳枝与自己两方点写,抒写彼此的愁愤,对柳枝的不能忘情和双方所受的伤残。构思完整,章法精密,是一组着意为之的作品。在风格上,刻意摹仿南朝乐府民歌《读曲歌》、《子夜歌》,多用比兴、谐音双关等手法。但又不象民歌那样明转天然,而是仿效“长吉体”笔意,创造出一种古朴生涩,甚至有些隐晦的风格。这跟唐代五言绝多以自然、高妙、古澹为尚者也大不相同,可以说是五绝中的别调。但这种朴拙生涩的风调对于表现诗人因爱情悲剧而引起的抑塞不舒情怀,却又有它特殊的适应性,从这一点说,又确如冯浩所评,是“从生涩中见姿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