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
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
李商隐的诗好言宋玉,或咏宋玉之事,或化用宋玉的词句。宋玉是战国末继承屈原楚辞的诗人,后世并称“屈宋”。他生当楚国衰亡之世,志向不能实现,才能不得施展,终身为楚王的文学侍从之臣。他为楚王伴出游、侍酒宴,以其横溢才华为楚王解颜,心中蓄满忧郁、愁烦和哀伤。李商隐的经历,与宋玉有颇相类似之处。他文才惊世却屡试不第,沉沦幕府,一生为人捉笔。他的好言宋玉,显然并非仅仅用事而已。
司马迁 《史记·屈贾列传》言及宋玉,谓之“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宋玉的文章乃以微言婉讽为特色。其《登徒子好色赋》 称:“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短宋玉曰:‘玉为人体貌闲丽,口多微辞。’”微言婉讽,也成为他人攻击宋玉的口实。这就是此诗首句中 “微辞”的出处和含意。李商隐的诗,素以情思委曲,寄托幽微,文辞婉约而著称,遂使后人解说纷纭而有“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之叹。这与宋玉的习用微言相近。从这首诗看来,强为解人、猜疑百端的情形还在诗人生前便已出现。诗题曰 “有感”,可知是“有为而为之” 的。
宋玉有《高唐赋》和《神女赋》,记楚王游高唐而梦神女之事。其中神女告楚王曰:“妾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赋写得很美,深为后人仰慕,巫山神女以此知名,“云雨”一词也由此成为男女情事的代称。然而宋玉作赋的本意却是“假设其事,风谏淫惑”(《文选》李善注)。李商隐诗因此而有感: 不是楚襄王淫靡好色,何以会有宋玉的微辞讽谏呢?不曾想,一曲 《高唐赋》,自此篇篇有“云雨”之嫌,蛮横无知的猜疑只令作者本人无可奈何!注家有以为此诗是李商隐为其《无题》诗作解。但着眼于“微辞”二字,则纪昀说得有理:“义山深于讽刺,必有以诗招怨者,故有此辩。盖为似有意寓而实无所指者作解也。” (朱鹤龄《李义山诗集辑评》 引)
然而,细细品味,纪昀之说于此诗似犹有未尽之处。李商隐与宋玉,都属于多情才子、沦落文人一类。由于遭际相似,李商隐的偏爱宋玉,更多表现为自叹与自伤。楚襄王于国运衰亡之际,非唯不图强发愤,反而任用谗佞,沉湎酒色,“如何一梦高唐雨,自此无心入武关”(《岳阳楼》)——甚至于连秦国杀害自己父亲的仇恨都抛在脑后。试想宋玉心期有所成就,却生当斯时,遭逢斯君,真正是“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楚吟》)。李商隐所生活的时代,也正是唐帝国的“黄昏”,藩镇割据,宦官擅政,党派伐异,朝廷政治淆乱而黑暗。尽管他“斩蛟破璧不无意,平生自许非匆匆”(《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却受挫于党系倾辗之间,被之以“背恩”、“弃义”之伪名,仕途坎,人生多艰,终于是“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崔珏《哭李商隐》)。宋玉在当时情形之下,既不能不有所发,故而“假梦为辞”,微言婉讽;正如李商隐在此种境遇之中,也常常是“无惊托诗遣,吟罢更无悰”(《乐游原》)。深曲浓重的愁思,沉缅绵邈的情感,产生了“楚天云雨俱有托”的艺术表达和追求。诗人的拳拳之心应当得到后人的理解。因此,李商隐在另一首诗中所说的“料得也应怜宋玉,一生惟事楚襄王”,可以拿来作为此处“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 两句的注脚。
被置之于无端的猜测和粗暴的责难之中。“一自 《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既是辩说其诗并非篇篇寄寓世事,也是讥诮世人无知,徒然疑忌,其中更有“才命两相妨”、“多情岂自由”的伤感。诗中 “尽堪” 二字,下得很沉重。
这首即事议论之诗,借宋玉以写自己,含蓄深刻而措辞委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