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宫妓》

珠箔轻明拂玉墀,披香新殿斗腰支。

不须看尽鱼龙戏,终遣君王怒偃师。

《宫妓》这首七绝是一篇借宫妓讽刺宫廷幸臣弄权、机变的政治讽刺诗。叶葱奇《李商隐集疏注》定为唐武宗会昌二年(842)所作,仍是一种推测,疑难定也。

《宫妓》前两句描写宫妓在皇宫内廷中的歌舞逞技献媚的情态。“珠箔轻明拂玉墀”,一句细节描写,勾勒出披香殿的富丽堂皇。据《三辅黄图》 引《三秦记》:“未央宫渐台西有桂宫,中有明光殿,皆金玉珠玑为帘箔,处处明月珠,金陛玉阶,昼夜光明。”《西京杂记》卷二载,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所居之“昭阳殿,织珠为帘,风至则鸣,如珩佩之声”。这里正是暗用汉宫典故以写唐宫景象: 晶莹的珍珠、 美玉串缀而成的帘箔从门楣高处轻轻垂拂在玉阶之上;“轻明”二字,形容珠箔的玲珑剔透,辉光流映,帘箔内外通明如画。这一句描写,虽仅着意于“珠箔” 的描画,却是用了一种如隔似透的写法,以 “珠箔”取景透视,勾描了宫殿的高敞、明丽,“玉墀”二字更点明帝王宫殿的环境特征。首句的视觉角度是隔着珠箔自殿外向殿内透视,二句则如电影中的镜头推移,视线由殿外进入殿内,从正面展现出披香殿中的宫妓逞技献媚的情态。披香殿,是汉唐后宫的殿名。汉武帝后宫八区之六,即披香殿。唐高祖时,又造披香殿,雕丽非凡。《归唐书·苏世长传》 载,高祖曾引他至披香殿,酒酣之际,苏世长奏曰:“此殿隋炀帝所作耶?是何雕丽之若此也。”高祖明确回答:“此殿是吾所造。”据此可知,李商隐此诗所谓“新殿”,当有两层涵意: 一指披香殿乃唐代重新修造或扩建;二指殿宇雕丽一新。皇帝重建这座新殿,正是为了效法武帝之豪奢,赏玩歌舞。“斗腰支”三字,既画出宫妓的摆弄腰支,袅娜而舞,飘花拂柳,斗技竞巧之姿态,也画出了宫妓伴随舞姿变化而眼波撩情,争爱取怜,以求亲幸的媚态。这两句,一景一舞,一宫一妓,暗点诗题,借宫殿之景渲染歌舞的特定华贵场景与特殊香艳气氛,与宫妓软媚迷人的“斗腰支” 情态融为一个整体。

后两句是作者对宫妓斗技争媚的嘲讽和讥刺。“鱼龙戏”,正刺“斗腰支”。变幻奇诡的鱼龙杂戏,在唐代京城长安颇为盛行。“偃师”,典出 《列子·汤问》,传说是一个善于制造“倡者”,即木偶人,并精通运用木偶人表演杂戏技巧的工匠。他将倡者耍弄得趣步俯仰,手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周穆)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款诛偃师。”此诗用“怒偃师”一典的意图,虽然不在“倡者瞬其目”,只侧重于强调偃师虽巧夺天工,竞奇斗巧,却不免弄巧成拙,招致穆王之怒,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也!所以,“偃师”,实为善弄鱼龙杂戏的魔术师之流,借喻特别擅长“斗腰支”、逞技巧的宫妓一类人物。这里的借喻、显然与性别无涉,只取其斗、戏之奇巧竞技的相似与吻合之上。讲明以上两点,我们便可以进一步分析这两句诗的内涵了:“不须看尽鱼龙戏”,正是指宫妓的“斗腰支”种种逞媚伎俩,“不须看尽”,不必把它看完、看透,它们自己便会露出破绽,终于会遭到君王的大怒,象偃师的自作聪明、卖弄奇巧及献媚招祸。诗人对“宫妓”一流的近幸之臣提出了严厉警告,倘若一味逞机变、弄权术,谄媚逢迎,不能及早醒悟,只怕不等戏法演完,便终必自食恶果!

综上所述,此诗对宫妓一流“鱼龙戏”的讽刺意图是微妙而显豁的,表达了诗人对近幸之臣的蔑视与讥诮。张采田 《玉谿生年谱会笺》讲:“唐自中叶渐开朋党倾轧之风,而义山实身受其害。此等诗或者为若辈效忠告欤?”他认为此诗针对“明党倾轧”而言,确有见地。此诗结尾一句,“终遣君王怒偃师”颇有寓意。君王之怒偃师,只是由于“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弄巧成拙,并非是对腐败政治与机巧诡诈的明察与自觉,岂不悲夫!所以,在讽刺宫妓之流的软媚巧佞的同时,对君王之怒貌似称颂其圣明,实则隐刺了君王之上有好焉,才导致下必甚焉的腐败现状,堪称此诗微讽诛心之笔!

《宫妓》 一诗艺术上的突出特点,一是构思巧妙,命意深曲。此诗首二句貌似歌咏宫妓“斗腰支” 的舞姿柔媚的情态,以 “珠箔”、“玉墀”、“新殿” 的多处铺点,暗示出此宫妓非寻常之歌舞伎,使读者领悟到其中隐含着某种深意。后两句是作者的讽刺和批评,“鱼龙戏”、“怒偃师” 则巧妙地与前面的“斗腰支”发生微妙的感应与深曲的联系,确实触人深恩,使人确感此诗绝非简单歌咏宫妓的诗作,必有一深层的、象征的内涵和寓意在。此诗构思、命意之微妙、婉曲,确实表现了李商隐诗歌的独特风格。二是结构精巧,先摹后论。前二句以优美文辞描摹环境与舞态,不加评点,后两句议论,运用“偃师”之典故以拆穿鱼龙戏术的诡奇。前两句是点题、铺垫,后两句讥刺戏法骗术不免败露,表达了作者的微讽态度。此诗构成一种层层剥笋,揭穿丑恶本相的结构安排,给人以拍案称快之感。三是措辞深妙、语带双关。此诗之“斗腰支”、“鱼龙戏”,都是含有深刻寓意的双关之语,带有弦外之音,增加了诗歌内涵的深曲性。前者在描摹之中以一“斗”字提神,暗寓讽意;后者则在议论之中以一“戏” 字诛心察影,一针见血地表达出作者尖锐的讥讽态度。特别是三、四句的“不须”、“终遣”两组虚词的搭配,更是微妙地传达出诗人对于宫妓之流的憎恶与鄙视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