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宋玉》

何事荆台百万家,惟教宋玉擅才华?

楚辞已不饶唐勒,风赋何曾让景差!

落日渚宫供观阁,开年云梦送烟花。

可怜庾信寻荒径,犹得三朝讬后车。

任人唯亲。这是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官场生活的一大痼疾。多少豪杰之士满腹才华,无所施展,只能空对苍茫而抱恨终天。“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孤愤,成为许多落魄之士的共同感慨。李商隐的七律《宋玉》,便属于这类作品。

李商隐才高命蹇,胸中虽有“欲回天地” 的鸿鹄之志,然而在那个时代,却是一个破碎的梦。大唐王国历时二百余年,已日薄西山,气数将尽。晚唐政治腐败,党争不已。当时有名的 “牛李党争”,使许多士人卷入这场政治漩涡,李商隐受累尤甚。在仕进无望的情势下,他满腹惆怅,离开长安,南下漫游荆楚。他上岳阳,下潭州,游楚宫,访宋玉故居,俯仰古今,思历万物,留下许多感伤的墨迹。“欲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岳阳楼”(《岳阳楼》):“湘泪浅深滋竹色,楚歌重叠怨兰丛”(《潭州》);“湘波如泪色漻漻,楚厉迷魂逐恨遥”(《楚宫》)……楚地迷人的风物和秀丽的山水,并没有荡去他心中的阴霾,相反,当诗人追思人杰地灵,强盛一时的楚国,竟亡于虎狼之秦的惨痛历史,更使诗人无比激愤,中心如梗。

“何事荆台百万家,惟教宋玉擅才华?”诗人劈头就问,大有置身荒野,喝问苍天之势。这一问,如倾天之水,将诗人心中积郁已久的抑郁不平之气一泻而出。“荆台”,在湖北监利县北,这里是泛指楚地。楚地自古多豪杰之士,为什么偏偏叫宋玉独擅才华呢?他的 《九辩》、《风赋》 等名篇远胜于唐勒、景差的作品。然而,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逝水流年,往事如烟。他为人们建筑的艺术楼阁,已为漫漫岁月的剥蚀,飘落在人们记忆的谷底。唯有旧日楚国的游娱之地——渚宫,馆阁仍在,明灭于落日 的余辉之中,供人凭吊观赏。云梦泽雾聚雾散,苍翠的青色送走春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好景不长,春光易逝。宋玉满腹英才,无处施展,一生落魄,终抱恨而去,只留下眼前这清冷的故居。诗人身临此境,触景伤情。他又联想起南朝北的庾信,因侯景之乱,家破人亡,曾来此地避难。同病相怜,诗人心中不禁生出同样的悲凉来。

《宋玉》 是一首咏史诗。在晚唐诗坛上,咏史蔚成风气。李商隐也写了好多立意深远,技巧纯熟的咏史诗,象 《贾生》、《齐宫词》、《瑶池》、《隋宫》 等等。这些诗往往借历史上的人物和事件,表达诗人对现实的感受、评价和议论。历史上的宋玉,是一个瑕瑜互现的人物。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中称“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既肯定了宋玉等人的文学成就,也揭示了他们慑于楚王淫威,不敢犯颜直谏,思想性格软弱的一面。可是,自从郭沫若隆重推出他的历史剧《屈原》之后,宋玉便大触霉头。在一般人心目中,那是一个摇唇鼓舌,舞文弄墨的御用文人,一个没有是非观,没有坚定政治信念的“软骨头”。这实在是大大冤枉了宋玉。然而文学毕竟是文学,历史毕竟是历史。宋玉实际上也是生不逢时的失意文人。李商隐对宋玉颇为敬重,对其有着特殊的感情。在李商隐的诗文中,谈到宋玉的有好多处,且常以宋玉自况。如“料得也应怜宋玉,一生唯可楚襄工”(《席上作》);“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有感》);“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楚吟》)……李商隐何以如此“倾心”宋玉?原因在于他们具有相似的生活经历和相近的精神气质。从刘向《新序》上看:“宋玉事楚襄王,而不见察,意气不得,形于颜色……”可见,宋玉也是颇不得志的。在《九辩》里,宋玉果然道出自己的不平:“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郭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且宋玉的情操与思想境界也高出一般文人,虽“终莫敢直谏”,缺少屈原那种铮骨,但从 《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 及 《风赋》等篇什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他的是非观,他对暴厉淫靡的讽谏。只不过是旁敲侧击,含蓄委婉罢了。李商隐生于唐朝末年,由于政治黑暗,仕进无门,且身受党争牵累,辗转寄幕,羁泊穷年,其不幸更甚于宋玉。末世的荒凉,在他们心间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们又却是十分伤感哀怨的,孤独、困顿、失意,心意与环境的沉重萧索,他们的心底怎能不传出阵阵哀音?“悲哉!秋之为气也”宋玉之“悲秋”成千古绝唱,为多少落魄之士引为心声。李商隐更是一个“情种”,“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是缠绵执着之情;“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是惆怅恨远之情;“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是伤怀追忆之情;“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是灰冷寂灭之情……真是心有千千结,腹有万般情。多情善感,缠绵悱恻,正是李商隐及其诗文的个性特色。两代才子,一种愁绪。李商隐与宋玉在平生遭际、精神气质上如此契合,无怪乎他常常吟咏宋玉,以宋玉自况了。

通观全诗,前四句全是激愤之辞,后四句皆为感叹之语。激愤时如倾天之水,喷涌直泻,势不可当;感叹时如峡扼流波,千回百折,哽咽不舒。特别是末一句“可怜庾信寻荒径,犹得三朝託后车”,说庾信一生困顿,尚能在梁朝三代献一时之技。可是自己呢?虽也历经唐文宗、武宗、宣宗三朝,却只能寄身幕府,浪迹江湖,竟无法在朝中立足,实在还不如庾信呢!苦涩、怨愤与感伤之情,溢于言表。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这正是李商隐咏史诗的精神。

在艺术上,这首诗最大特色是将议论、写景、叙事与抒情融为一体,互为映衬,相得益彰。诗的前四句皆为议论,语气激越,辞锋犀利。“落日渚宫供馆阁,开年云梦送烟花”既是景语,也是情语。全诗语气至此骤转,在结构上呈跌之势。结句叙庾信仕进之艰难,然而读者都清楚,那是诗人的自况、自伤与自叹。这里,叙典与抒怀已是浑然一体、妙合无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