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咸阳》

咸阳宫阙郁嵯峨,六国楼台艳绮罗。

自是当时天帝醉,不关秦地有山河。

李商隐今存二百五十余首绝句,而以咏史为题材的,无论是数量与质量都占有突出的地位,传世佳作甚多。他的咏史绝句有“寄托深而措辞婉”(叶燮《原诗》外编下) 的特点。《咸阳》 堪称这类诗的代表作之一。

唐敬宗宝历 (825—826) 年间,朝廷大建宫室,耗资颇巨,收刮钱财,民冤鼎沸,与诗人同时的杜枚曾作 《阿房宫赋》 以讽之。《咸阳》 一诗,与 《阿房宫赋》 的用意极为相似。虽然所咏皆为秦代之故事,但甚合诗人时代的时事,锋芒未露,而讽意自明。和《阿房宫赋》 相比,堪称形异而实同的姊妹篇。

首二句“咸阳宫阙郁嵯峨,六国楼台艳绮罗”,均是写实。据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阪上。南临渭,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咸阳,为秦国故都,在今陕西长安东北。秦统一中国后,大肆营造宫室,著名的 “阿房宫“便是这样的产物。请看杜枚 《阿房宫赋》 对它的描写:“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这段描写正好作为“咸阳宫阙郁嵯峨” 的绝妙注脚。尽管秦国拥有地势高峻的 “宫阙” 和艳于绮罗的 “六国楼台”,但因为它毕竟是掠夺人民的财产肆意建造的。因此“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不堪其压榨与掠夺的人民终于 “揭竿而起”,推翻了他们残忍的统治,这是不可抗拒的历史规律。所以,杜枚 《阿房宫赋》说:“呜乎!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灭族) 秦者,秦也,非天也。”无论是六国的灭亡,还是秦国的推翻,都是因为他们“日益骄固”而自食其果。诗人在这里明言秦国 “宫阙”和“六国楼台” 的艳于绮罗,实质是在暗示他们难以逃脱的灭亡命运,这是一层;既然六国与秦国的大建宫室难逃其灭顶之灾,那么,唐敬宗的大建宫室也同样不会有好结果的,这是第二层。如果说第一层意思是作为唐敬宗的一面历史镜子的话,那么第二层的弦外之音,简直就是在向唐敬宗发出严重警告了。诗人的此番苦心,是渗透在字里行间的。这就是此诗的含蓄蕴藉、“用意深微”之处。

后二句“自是当时天帝醉,不关秦地有山河”,意思是说,只是因为当初天帝宴请秦穆公时自己醉了,就胡乱把秦地赐给了穆公,不关涉秦地所固有的山河之便。但等天帝醒了,可能又要收回秦地,到那时,秦地虽有山河之固险,也将是无济于事的。这里,诗人是在暗里忠告唐朝君主,切莫走秦朝掠夺人民财产的老路。倘若不信,重蹈秦国灭亡之覆辙,即使有象秦地那样坚固险要的山河也是无救的,哪怕是皇权神授也是没有把握的。这后一层意思是此诗超过《阿房宫赋》 的地方。后来,黄巢起义,攻入长安,正应了诗人的逻辑推论。所以,何焯评“天帝醉” 语云:“‘醉’字妙,明是天之未定。”在这里,诗人不说秦王的残暴和昏聩,更不说唐敬宗的巧取和豪夺。而只是说天帝之“醉”,错赐秦地,但等天帝一醒,那天帝不又要收回原来的赐予了吗?再说,“醉”酒的时间过程毕竟是短暂的,这就意味着秦王占有山河的时间也是不会长久的。一个“醉” 字,包蕴着深刻的警策之意,给人留下了十分丰富的想象余地。其选字之精当,炼意之警精,措辞之委婉,寄托之遥深,令人拍案叫绝!

此诗专咏古事,发人所未发。含蕴深折,寄讽深婉,立意精深,构思巧妙,达到了寓讽于史事之中,寄意于言语之外的艺术效果。与 《阿房宫赋》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失为一首借古讽今的咏史杰作,历来受到人们的喜爱。直到现代大文豪鲁迅先生作诗时还常化用其句。例如 《无题二首》“大江日夜” 的 “六代绮罗成旧梦”,即暗用 “艳绮罗”句;又《无题》“大野多钩棘” 的 “下土惟秦醉”,即暗用 “当时天帝醉”句。所不同的是,鲁迅先生托古讽今的寓意更为明显,锋芒更尖锐,战斗力也更强。由此可见,《咸阳》 一诗确有较高的思想价值与艺术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