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二月二日》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雨夜声。

这首七律写于大中七年(853),李商隐在梓州 (州治在今四川三台) 柳仲郢幕府任职第三个年头的二月。蜀中风俗,二月二日为踏青节。

全诗主要抒写怀乡之情和身世之悲。首联开门见山,写踏青节江上春游的最初感受。诗人漫步江上,迎着和煦东风,沐着温暖阳光,他感到春光明媚,春意融融,就是那清亮的笙声,也似乎带着春回大地的暖意和喜气。“东风日暖” 写触觉,“闻吹笙”写听觉,二者又有紧密联系。笙簧畏潮忌冷,天寒则声涩而不扬。如今东风日暖,笙自然也簧暖而声清。颔联则从视觉角度写姹紫嫣红、热烈蓬勃的春色。诗人触目所见,到处是春花初绽、嫩柳轻飏,蝴蝶和蜜蜂这些春天的使者翩翩飞舞,在花丛柳林之间穿绕不息。“花须”,花蕊。花的雄蕊细长而须,故云。“柳眼”,柳叶初生时细长如眼初展。诗人精心选择“花须”、“柳眼”这两个意象,意在突出早春的季候特征。“无赖”,本为放刁、狡狯的意思,这里含有意挑逗、可爱而恼人之意。“各无赖” 和 “俱有情”用拟人或移情手法,将花、柳、蜂、蝶都写成了象人一样有知觉有感情,它们仿佛有意向诗人显示自己活泼美丽的风姿和喜迎春光的情态。红花、翠柳、黄蜂、紫蝶,相互映衬,色彩绚烂。因此,这一联已微婉地透露出诗人因美好春色而触动的伤感。清人姚培谦说:“无赖者自无赖,有情者自有情,于我总无与也。”(《李义山诗集笺注》)指出诗人对于如此浓丽的春光却无心赏玩。何焯说:“前半逼出忆归,如此浓至,却使人不觉。”(《沈厚塽《李义山诗集辑评》)体味以上四句已为下文抒写思归的愁情作了含蓄却又充分的环境气氛渲染。见解都很中肯。

颈联转写客中思归之情。“元亮”,即东晋诗人陶潜的字。他的 《归园田居》 诗中有“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 之句。“从事”,指担任幕职。“亚夫营”,汉文帝时,大将军周亚夫屯兵细柳 (在长安附近),军纪严明,后世称“柳营”。这里暗寓柳姓,借指柳仲郢幕。上句说,我客居万里之外的异乡,经常想着归返乡里;下句说,算起来,我在柳幕中羁留已经三年,不知何时才能得归。这一联中,“万里”与“三年”,一写空间的遥远,一写时间的漫长,互相烘托;“忆归”与“从事”,一写心之所思,一写身之所系,彼此矛盾,都在对映中曲曲传出欲归不得的苦闷。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对李商隐是很器重、信任和关怀的。李商隐入幕府不久即由记室改为节度判官;柳仲郢旋又推荐他为检校工部郎中。那么李商隐为何如此思归家乡呢?这是由于他的爱妻王氏在三年前亡故,感情纯真的诗人十分悲痛,一直未能忘怀;又常常挂念寄养在长安亲友家的幼小儿女;加上体衰多病,有感于壮志难酬、岁月蹉跎,因此情绪消沉,内心悲苦,思乡的念头愈益强烈。联系诗人的生活境遇,我们就更能体味这一联在似乎平淡的叙述中所蕴含的羁泊天涯的精神痛苦,是异常深沉浓至的。

末联回应 “江上行”,借江上滩声再进一步倾吐凄苦之情。“游人”是诗人自指。这两句说: 江上新滩不理解我这个天涯游子的心情,更又发出夜里檐间风雨的凄苦之声。新滩流水之声,在一般踏青游春的人听来,自然是铮铮淙淙、欢畅悦耳的春天旋律;但在思乡不得的诗人耳中,却是凄凄切切的幽咽之音了。为什么竟把滩声当作风檐夜雨声呢?想必是诗人平时被风檐夜雨之声触动愁怀而辗转不眠,故虽白日闻滩声亦有此联想。新滩水声变作风檐夜雨声,是一种错觉联想。借助这错觉联想,诗人将凄楚愁苦的心情表现得格外深沉浓厚、动人心弦。

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很有特色。首先是抒情的含蓄蕴藉。全篇写思乡的愁苦之情,可是并没有用“愁”、“苦”等字眼,只从“无赖”、“莫悟”、“更作”等动词中暗暗透出。写愁情,一般是借令人感到愁苦难堪的景物抒发;但这首诗除结句之外,主要是以乐景写哀,以和煦美丽、生机勃勃的春色反衬诗人凄苦的心境,却产生相反相成的艺术效果。写愁情,一般是以深沉凝重的笔调;这首诗却一反常规,用清空如话的语言和轻快流走的笔调来表现,同样抒写出抑郁不舒的情怀。这样,就显得别具一格。诗的首联,因首句有意点出 “二月二日”这个踏青节,全句共用了五个仄声字,次句“闻吹笙” 连用三个平声跟它相应,形成拗体,音节新奇,却不失轻爽流利之致,而且同所要表现的对早春清新爽快的最初感受相切合。尾联的“莫悟”与“更作”上下呼应,将两个摹写声音的意象紧密结合,也使诗意一气流贯而下。总之,全篇的构思、句法神似杜甫在蜀中所写的思乡之作,却以清丽流走的风格有别于杜诗的沉郁顿挫。何焯评这首诗:“亦是客中思乡,说来温雅清逸。此等诗其神似老杜处,在作用不在气调。”又说:“同一江行也,耳目所接,万物皆春,不觉引动归思。及忆归未得,则江上滩声,顿有风雨凄凄之意。笔墨至此,字字俱有化工。”分析此诗构思、笔法和风格,甚中肯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