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洞》原文|赏析

雀步蹙沙声促促,四尺角弓青石镞。

黑幡三点铜鼓鸣,高作猿啼摇箭箙。

彩巾缠踍幅半斜,溪头簇队映葛花。

山潭晚雾吟白鼍,竹蛇飞蠹射金沙。

闲驱竹马缓归家,官军自杀容州槎。

朱自清先生考定此诗作于唐宪宗元和三年 (808)六月后。现在看,这一考定尚是可信的 (参见《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李贺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目前流行的各注本,均引李贺诗三家评注本王琦注,把贞元十年(794)、元和初、元和十一年(816) 发生的黄家洞蛮起事事并列于题后。读者读后,会认为《黄家洞》一诗是刺元和十一年裴行立杀容民以报军功之事的,因为王琦注只在裴行立事中注明有妄杀容民事,与诗中的 “官军自杀容州槎”句暗合。当然这只是误解。裴行立请兵事发生在元和十一年十一月,“是年贺死”。李贺怎么可能写诗去刺裴行立。这首诗也不可能写于贞元十年后,因是时李贺仅四周岁。所以,唯一的解释是《黄家洞》一诗写于元和三年六月后。同年五、六月间黄家洞蛮首领黄少卿降而复叛,《黄家洞》 诗反映的就是这一史实。

也许有人会问: 这一年史书上无杀民报军功事之记载。其实这也有点吊书袋。历史上西南夷民其实并无严格的兵民之分。他们平时为民,战时即为兵,很和清人入关前的八旗兵差不多。所以唐军在镇压夷民时,所杀之夷兵其实亦为夷民;其中间有未参战的夷民或老或幼者,也是常事。这些事会传到洛阳、长安等地。韩愈于元和十五年曾写过《上黄家贼事宜状》,告发裴行立杀民报功事,可见韩愈对官军杀民报功事早有耳闻,早存心非。元和三年恰是李贺赴洛阳识韩愈的第二年。估计李贺很可能是从韩愈处听来一些官军与夷民交战之事才铺衍敷排而成此篇的。

仅十句。头八句是写黄家洞蛮(史称“黄洞”或“黄家”,当时住在邕州——今广西邕宁县一带的少数民族,以其曾居黄橙洞,故如是称)抗击官军的战事大略。“雀步蹙沙声促促,四尺角弓青石镞”是写其步履与武装。步子非常奇特,是雀儿一样的步子,一跳一跳的,步子踏(“蹙”)在沙上,便发出 “促促”的响声;而他们的武装却是四尺见长的用兽角装饰的弓和用青石作箭头的箭。“黑幡三点铜鼓鸣,高作猿啼摇箭箙”是写黄家洞蛮部队的情状。一种狭而长的黑旗点了三下,铜鼓声大震,蛮民集合了。每一个黄家洞人都象猿猴那样怪声怪气地大声叫喊,双手还频频摇着自己的箭袋(箭菔)。“綵巾缠踍幅半斜,溪头簇队映葛花”是写这支部队的“军服”。这 “军服”和民服无异,也是够别致的了: 他们的 “裹腿”仅用綵(綵,通彩) 巾斜缠着的。“踍”,音qiao,字书无此字,疑“跤”或“骹” 字,实即小腿。这一支队伍在溪头傲立,映着正在开放的红紫色的葛花,那艳丽斑驳的色彩也够撩人眼目的了。“山潭晚雾吟白鼍,竹蛇飞蠹射金沙” 是写黄家洞蛮伏击官军的战事。这一场伏击是这样奇妙、神速,就好似白鼍(tuo,一种鳄鱼,俗称鼍龙,又称猪龙婆) 晚吟、竹叶青 (竹蛇,一种毒蛇)、飞蠹 (du,毒虫名。王琦认为是 “飞蛊”之误) 突然向人发动袭击一样 (射金沙,据传,一种名叫“蜮”的短狐,能含沙射人),不但恐怖异常,也让人猝不及防。这一句王琦解为“状洞中景物”,实不确。因为这样解,此句便游离于全篇。叶葱奇注为写翻船 (白鼍)和蛮人之射箭(竹蛇、飞,蠹)。又有点过于拘泥。其实这两句就是写黄家洞蛮作战的勇猛无敌、神速无匹的。

后两句是写战后情景。这里有一个对照: 黄家洞蛮在战后,骑着自己的 “竹马”(叶葱奇先生以为 “竹马”为指小儿,大约是据 “青梅竹马”一语,恐不确;王琦认为是当地一种马名,可备参考) 悠悠然地回到家里;可官军却屠杀容州的百姓 (槎,音cha,土著居民之通称),以人头数交差。

这首诗的题旨是刺官军的无能、残暴与歹毒。李贺一生,贫病相加,仕途多舛。他对当道者是充满了无比的憎恨与愤怒的。他的诗因此很不乏讥刺时事之作。如《夜饮朝眠曲》是刺当权者的淫逸生活的,《秦宫诗》是刺豪门的专横跋扈的,《吕将军歌》是刺宦官带兵平藩的,《老夫采玉歌》是刺富者榨取采玉工人血汗的。《黄家洞》与这些讽时刺世之作,在批判的精神上是相通的。但这一首诗同情并讴歌少数民族人民的起义斗争,这在唐诗中又实属罕见。李贺的这一首诗,是超越了阶级和种族偏见的。在这一点上,李贺要比他的师长韩愈——他称黄家洞为“贼” ——的思想要先进得多。这首诗应当是李贺诗中的民主性的精华。虽历经世,又过千载,这首诗的思想异彩仍能在唐诗苑中放射出奕奕不灭的耀眼光华。

《黄家洞》 在艺术上仍是一种奇崛幽峭,秾丽凄清的风格。奇特的步式、蛮荒的戎装、猿啼一般的怪叫,都生发出一种诡奇而幽丽的神韵;而那与这“奇装异服”相映的红紫色的葛花,又很能增加全诗的凄清而艳丽的氛围。在这里,诗人是把战士诗化了。把战事也诗化了。战争并不残酷,它显得很美好,很有趣。这一点不仅说明诗人的同情是在黄家洞人民方面,也说明诗人的美学观总是和善、和同情心联系在一起的。再就是篇末点题法。全诗十句有九句是写黄家洞人的军威的,仅在篇末才点了官军一笔。而这一笔恰恰是全诗的关键处、诗意所在。全诗由这一句而神彩飞动,令人震惊。按理说,表现主题的部分一定要用重笔墨,不厌其繁,而这首诗却一反常情,不厌其略。这种手法,恰如相声的抖包袱皮,一层层剥去,显得很有趣,很有情致,而剥到最后竟是一个奇异的发现,这就要比句句写官军杀良报功的方法巧妙、神奇,而且会经济得多。大约这种方法十分类似军事上的声东击西,很能出奇而制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