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杨叶老莺哺儿,残丝欲断黄蜂归。
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
花台欲暮春辞去,落花起作回风舞。
榆荚相催不知数,沈郎青钱夹城路。
诗以“残丝” 命题。“丝”指游丝。春日地气蒸腾,百虫所吐之丝飘浮于空中,在阳光与湿气的辉映下,明莹可见,即所谓游丝。古典诗文中常见,用以描写春天的气象。如南朝萧衍《天安寺疏圃堂诗》:“左右皆春色,腌暧瞩游丝。”沈约 《三月三日率尔成章诗》: “游丝映空转,高扬拂地垂。”唐卢照邻 《长安古意》: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这里不言游丝,而云“残丝”,说明游丝已到量微力孱的时候,存日无多,是暮春的景象了。写暮春而以 “残丝” 为题,不经一番思索,无从明其命意所在,制题本身便显露出诗人艺术表现上的宗尚: 追求隐微曲折,力避浅率直露。可以说这一艺术倾向通贯全诗。
首二句写暮春景象,只是一连列出四种暮春景物: 鹅黄的垂杨,叶子已变得老绿;啼声婉转的春莺,已经在哺育下一代幼雏;飘浮飞舞的游丝,眼见就要消歇断绝;尽日奔忙采蜜的黄蜂,也因花谢而爽然归去。诗语无片言只字言及暮春,远比明言还要强烈。因为四种物色的形象是那样鲜明,它们集中在一起酿成的气氛是那样浓烈,有力地打入人们的感官,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同时,这四种物色看似平列,略一回味又会发现,它们并非机械呆板的堆垛。我们不难想见:那育雏的春莺就栖止在浓枝密叶之中,那欲绝的游丝也正伴着黄蜂飘然飞去。动静相间,层次分明,交织成一幅浑融的画面,见出诗人运笔状物之妙。
次二句转入人事活动。“绿鬓年少” 即黑发青年。言“绿鬓”,更为加浓了仪容的青春感。“金钗客” 即妙龄女子。用簪发的 “金钗”指代,启示人们去想象她那青春的盛妆,再由盛妆推想她那美艳的容颜。有如《陌上桑》只写罗敷的衣着,让人们去推想其容貌的美不胜言。“缥(piao 漂)粉”,青白色。琥珀(hu po虎魄),一种树脂化石,多为黄褐色,这里用以喻指有色的酒。两句诗只摆出青春少年,妙龄女子,青白色的酒壶中满盛着琥珀色美酒,不再说什么,而一幅青年男女游春宴饮的画面已呈现在我们眼前。至于那宴饮的具体情景,是否“宾既醉止,载号载呶,乱我笾豆,屡舞僛僛”,都留给人们凭借自己的经验去加以补充。艺术的启示力极强,含蓄而有余味。将这两句与首二句合观,宴饮乃发生在暮春背景之下,这不禁又发人深省。明媚春光,可谓良辰美景;男女游赏,可谓赏心乐事。面对暮春,他们是想用赏心乐事去冲淡良辰美景即将逝去的失落心境呢?还是惶恐于良辰美景的即将消歇,想更多享受一些赏心乐事呢?总之,两种情景的重合,使这两句诗从字面之外喷薄出一股珍时惜逝、汲汲不可终日的浓郁情思。诗意不是出自诗语所叙,而是产生于两种情景的配合,耐人品味,妙不可言。
诗的后半写大好春光无可挽回地逝去。这样一点简单的意思,用了四句诗,却不觉冗长,其中大有奥妙。“花台”二句将花与春充分拟人化,写得生动引人,情意缠绵。本来是春去花谢,主动者在春,诗人却偏偏反转来说,花谢春归。由于花事欲暮,不免使春兴味索然,要黯然辞别归去了。运思不落常套,新颖别致。然而花对于春,又是那样饱含系恋之情。你看,花瓣虽已离枝,却还要做一次最后的挣扎,随风回旋起舞,它是多么想用自己的生存留住那美好的春天呵!这落花恋春的背后又何尝不括含青年惜时的深慨呢!落花的情态又不免诱发一个问题: 它那竭尽生命的努力,便能留住春天吗?这使得后两句很自然地成为这一问题的回答。一呼一应,迭宕有致。“榆荚”即榆钱。晋代人沈充铸小钱,世称“沈郎钱”,“沈郎青钱” 即用此故实以喻指榆钱。“相催” 用得有力,给人以一个追逐一个的紧迫感。对落花意愿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 榆钱前后相逐飘落下来,已不计其数,铺满大路的两旁了。也就是说,春天已无可挽回地逝去了。四句诗里隐含一问一答,以落花为问,以榆荚为答,构思巧妙,笔路活脱,意趣盎然。
李贺只活了二十七岁,但他心期高远:“少年心事当拿云。”然而现实的遭遇却是 “天荒地老无人识”(均见《致酒行》),年轻轻便落得“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开愁歌》)。青春年华的虚度,使他倍增惜时伤逝之情,无论是春往,还是秋来,无不给他以极大的刺激。所谓 “桐风惊心壮士苦”(《秋来》),成为诗人诗中的重要感伤主题。这首诗仍是抒发这种情怀,不过诗人巧妙地将它寓于青年男女的惜春游宴情景之中,隐而不露,表现了诗人善用比兴,深藏其旨的创作特征。另外这首诗形象凸出,色彩鲜明,无论是垂杨春莺,残丝黄蜂,还是绿鬓金钗,落花青钱,无不以其分明的形色深深印入人们脑中。而其组章造意,含蓄奇崛,发人深想,攫人思绪。这些又表现了李贺诗艺术感染力强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