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策犁眉騧①,举鞭力不堪。
强扶愁疾向何处?角巾微服尧祠南②,
长杨扫地不见日,石门喷作金沙潭③。
笑夸故人指绝境④,山光水色青于蓝。
庙中往往来击鼓,尧本无心尔何苦?
门前长跪双石人,有女如花日歌舞。
银鞍绣毂往复回⑤,簸林蹶石鸣风雷⑥。
远烟空翠时明灭⑦,白鸥历乱长飞雪⑧。
红泥亭子赤栏干⑨,碧流环转青锦湍。⑩
深沉百丈洞海底,那知不有蛟龙盘?(11)
君不见绿珠潭水流东海(12),绿珠红粉沉光彩!
绿珠楼下花满园,今日曾无一枝在!
昨夜秋声阊阖来(13),洞庭木落骚人哀。
遂将三五少年辈(14),登高远望形神开。
生前一笑轻九鼎(15),魏武何悲铜雀台(16)!
我歌白云倚窗牖(17),尔闻其声但挥手。
长风吹月渡海来,遥劝仙人一杯酒。
酒中乐酐宵向分(18),举觞酹尧尧可闻(19)?
何不令皋繇拥篲横八极(20),直上青天扫浮云。
高阳小饮真琐琐,山公酩酊何如我(21)?
竹林七子去道赊(22),兰亭雄笔安足夸(23)?
尧祠笑杀五湖水,至今憔悴空荷花。
尔向西秦我东越,暂向瀛洲访金阙(24)。
蓝田太白若可期(25),为余扫洒石上月。
天宝三载(744) 春,李白被“赐金放还”之后,东游梁宋,继而还归东鲁,这首诗就是在东鲁写的,时间约在天宝五载(746) 秋。当时李白久病初愈。有故人县令窦薄华将返长安,于是他遂与三五少年,同游鲁郡(今山东兖州)南郊的尧祠,既登临以览胜,又为窦送行。全诗因尧祠以寄慨,借送行以发泄悒郁不平。其心绪错综纠结,感情奔泻直下而想象变幻无端。可以说,在跳跃的、似不相关的意象聚然组合中表现奔泻直下的感情,是这首诗的主要特色。
诗一开始,便泄露出诗人的满怀悒郁。在明净秋日的早晨,诗人 “强扶愁疾”,策马而行犹似力不能胜。久病初起,体力不支固是一原因,但“强扶”者,与其说是初愈之病躯,不如说是悒郁之愁怀。何以为愁,诗中虽未明言,但字里行间,已透出消息: 故人将要西归长安,勾起了他对长安生活的回忆: 在那里,自己曾经受到隆重礼遇,又被排挤而不得不离开;有过不世功业唾手可得的幻想,又经受过幻想破灭的失望与愤慨。“角巾微服”一句,含有甚深的今昔之慨。当时是“幸陪鸾驾出帝都,身骑飞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 《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如今是愁疾之身,微服角巾。在今昔殊异的感慨中有着悒郁不平。
接写尧祠所见。长杨蔽掩,青山碧水。这一片秋日美景中,有石门山上的飞瀑喷射,有历乱的白鸥展翼,开阔明净中给人一种流动感。景是美景,足堪陶醉,故言“笑夸”。但是这并非纯为宁静自然的美,它笼罩在一片不相称的嘈杂中: 来祭祀的人车马雷鸣,夹杂着鼓乐暄嚣,于是诗人又有 “尧本无心尔何苦”的慨叹。尧是圣王,原本无心要人祭祀,人们何苦喧喧嚷嚷地来祭祀他呢?慨叹之中,隐含有对皇帝周围的谀臣的讥讽影射和自已被排挤出朝的愤慨。仿佛一条隐约的感情的线,与诗一开头流露的悒郁情怀联系着。它是那样隐约,几乎全被尧祠所见的情状掩盖了。但正是这样一根隐约的感情的线,衔接着下面的另一番慨叹:“红泥亭子赤栏干,碧流环转青锦湍。深沉百丈洞海底,那知不有蛟龙盘?”尧祠前面的红色亭子,尧祠下面的流水,怎么能引起蛟龙盘伏的联想?蛟龙盘伏的联想又怎样与“尧本无心尔何苦”衔接呢?衔接就在这里:谀臣在朝而贤人在野。谀佞之臣既遮蔽皇帝视听,贤人在野也就是自然的事了。由于有对在朝者的不满与在野的不平,这才有下面完全离开尧祠物色的个人情怀的抒发与议论。
诗人的思路从尧祠跳跃到对于历史与人生哲理的思索。时光流逝,名姝的青春、骚人的才华、帝王的煊赫一时的权势,都随着岁月消逝了。想象从尧祠超越过漫长的时间与空间,落到洛阳的绿珠楼。当日绿珠的绝代容颜,如今已光彩沉埋;当日与绝代容颜相映照的满园繁花,也已经了无踪影,唯有潭水东流,与岁月同其匆匆而已。石崇爱妾绿珠,美艳绝世,且善吹笛。权臣孙秀使人求之,崇不许,秀竟劝赵王伦诛崇。崇临被收,绿珠自堕楼死。对于绝代名姝光彩沉埋的感慨,其中或许还隐含着对于一切美好生命无法永存的叹息与思索。然后,想象又回到现实中来,昨夜秋风,引来了今日的登高望远。秋风乍起,岁复将暮。人生匆匆,功业未就而被逐,于是又想起忠而见疑,泽畔行吟的屈原来。从尧祠到绿珠,从绿珠到屈原,无论从时间还是从空间看,都是极大的跳跃,意象的组合完全出人意外。但是还不止此。从屈原又跳跃到魏武帝和铜雀台。曹操既然是那样一位有雄才大略的人,何以也有生的眷恋与死的悲哀,还幻想死后享受生前的尊荣与宴乐?在李白看来,这是大可不必的,一切终将过去,不论是绝代容颜,骚人才华,还是帝王权势与奢靡生活,都将在岁月流逝中成为陈迹,生前事既不必执著于利害得失,身后事也不必悲叹挂怀。感情抒发至此,于是又有下面奔放情怀的抒发。
人世唯须纵酒。面对山光水色,歌 《白云》 而举杯,在举杯中飘然欲仙,长风入怀,于是产生劝酒仙人的幻觉。但是现实到底是难以摆脱的存在,飘然欲仙只是一时的慰籍,愤慨不平究竟郁积胸中,对于朝政黑暗,权奸当道,时刻未能忘怀,这才有举怀酹尧,令皋繇拥篲横八极以扫浮云的祝愿。他依然对唐玄宗抱有幻想,希望他能任用贤臣,摒斥小人。不过,思绪在现实中只是稍一停留,很快又进入了超脱的境界,在那超脱的境界里,他依然保有他自已的天真达观,保有他的豪放情怀。一些令后代向往的风流人物,又一一在他想象中出现了。他仿佛进入了他们的行列,而昂扬气概更在他们之上,因豪饮傲世传名的山简与竹林七贤、风骨清举的一代书圣王羲之、功成身退、泛舟五湖的范蠡,在他面前都相对逊色。他觉得自已比他们有更大的气概与才华,他依然傲视万物,昂扬气概并未因遭受挫折而消沉。
从尧祠送别引发的这一系列情思,在诗中以他特有的爆发式感情表达方式,行云流水般地表现了出来,诗至此本该结束了。但是出人意外,他又与故人临别相期:“蓝田太白若可期,为余扫洒石上月。”这个突然的从傲视万物到隐居的转折,实际上是精神的升华,傲视万物的襟抱既不容于当世,则唯有与山林为伍,庶几可以保持高洁的情操。这样一个结尾,是保存有巨大抱负与自信心的,是因不容于当世而进入超脱境界的一种积极的精神活动。并非如有的研究者所说,是消极思想的表现。
这首诗,诗人的想象驰骋于天上人间,古往今来。不同的意象随情思的莫测变幻而组合,相互之间的衔接,常让人感到突然。但从联结意象的感情脉络看,中间却并无滞碍。诗中没有晦涩的象征,没有朦胧的隐喻,一切都是李白式的。激愤的情感奔泻而出,但意象确又是跳跃的,中间有巨大跨度。这意象的跳跃式组合,只不过是他瞬息万变的想象的如实表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