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三)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春,李白因参加永王李璘幕府,被判流放夜郎。翌年,他行至夔州白帝城时,遇赦获释,便乘舟沿江东下,于秋天来到岳州。此时,正值被贬官岭南的族叔刑部侍郎李晔亦途经岳州、好友中书舍人贾至则谪居岳州,于是,三人偕游洞庭。李白写下了一组五首游洞庭湖的绝句,这是其中的第二首。

古往今来,有多少文人骚客描写过洞庭湖,抒写过游洞庭之感。他们或写洞庭湖的浩瀚阔大,如“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孟浩然 《临洞庭湖赠张丞相》);或写洞庭湖的青翠水色,如“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刘禹锡《望洞庭》);或写洞庭湖的萧瑟清幽,如“枫岸纷纷落叶多,洞庭秋水晚来波”(贾至 《初至巴陵与李十二白裴九迪同泛洞庭湖三首》);或写洞庭湖水天相映的奇景异采,如“晴天摇动清江底,晚日沉浮激浪中”(陈师道 《十七日观潮》)……。而李白的这首作,却全然以自己独特的描写角度和只属于自己的奇情异想,写他心中的洞庭湖,写他的所见所感,将他自己的个性融入诗句之中。

这首诗起的很平,起的很淡。平的几乎没有波澜,淡的几乎没有颜色,真正可以说是轻描淡写。“南湖秋水夜无烟”,位于岳州南面的洞庭湖,在秋天的夜间,不见一片水气,没有一缕烟岚,水面是那样晶莹澄澈、透明宁静。水与天接,仿佛这世界上除了水以外,就是天了。这种被水天所净化的境界,正是李白眼中、笔下不同于他人眼中、笔下的洞庭湖景色,也是李白诗中洞庭湖特有的面貌色彩。“明湖映天光,彻底见秋色”、“山青灭远树,水绿无寒烟”(《秋登巴陵望洞庭》)、“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五),都那么淡远、清澈、宁静,这不能不使人产生一种忘却尘世的庸俗、黑暗,超凡远举的幻想。这个开头,真正写的语淡而味浓,不仅境界如画,而且可以使人从中产生联翩的浮想。

第二句“耐可(安得)乘流直上天”紧承上句而来,这清澈宁静的水色怎能不勾起诗人的奇情异想呢!所以,他不仅想到,景色如此之美,如何才能乘流而直上九天呢?不过,这种奇想,并不是诗人所要表现的全部。实际上,这里又流露出诗人发自心底的巨大矛盾与痛苦,是诗人欲飘然超世又无法忘却现实的道白,其中含有极其丰富的内容。李白流放遇赦返回来到岳州时,安史之乱还未平息,诗人在参政的理想被现实碾得粉碎的情况下,救世之心也未泯灭。如这组诗其三说“记得长安还欲笑,不知何处是西天”,其五说“帝子潇湘去不还,空余秋草洞庭间”,便都透露了这一信息。而且,李白一生也从未放弃过“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的宏图大志。但是,在长安供奉翰林的三年间,他不仅才华毫无施展,反被“赐金放还”;在安史之乱的国家危亡时刻,他毅然从军,却又险遭杀头之祸。至此,那种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上李邕》)、“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的雄心壮志已被岁月消磨掉了许多,使他很难再以豪情逸兴去追求那虚无飘缈的梦境、仙境。所以,这一句欲上天而不得的反问句,完全是诗人在人生的旅途中屡遭坎坷之后而发出的哀叹,是诗人内心矛盾、痛苦的吐诉。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才能理解诗人为什么在三、四句不再沿着上天的思路,去展现更理想化、更美好的天上世界!而是回到大自然,回到眼前洞庭湖那清澈明净的美好夜景去表现。

既然不是那样高不可上,那么,又何必错过眼前之美景去执意追求那虚无缥缈的东西呢?所以诗人接着说“且就洞庭赊月色”,这里的 “且就”与 “赊”字,都特别耐人品味,它们真正透露了诗人那种无可奈何却又自寻慰藉的心理。在诗人眼中,洞庭湖绝不仅仅只是一片毫无感情的湖水,而是充满了人情味而又拥有无价之宝的富有的主人,是慰藉自己心灵的唯一知己。故一个“赊”字,不仅写出了洞庭湖的富有,更写出了诗人与洞庭湖精神上的沟通,情感上的交流。原本大自然中的 “清风朗月”,人所共有,是 “不用一钱买” (《襄阳歌》)的,而这里却偏要“赊” 取 “月色”。“赊”与“月色”,这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最常见、最普通的两个词,而一经组合在一起,便产生了奇妙的境界,体现了诗人热爱大自然,投身大自然的热切心情。本来,“月色”是属于洞庭湖的,而一经赊来,“月色” 的主人岂不就属于诗人自己了吗?诗人愿把她留多久,就留多久;诗人愿与之终生为伴,她就会与之终生为伴,再不会因为月色属于洞庭湖而轻易地走了。这是多么奇特的想像,又是多么纯挚的渴望!这一拟人之笔,把人与自然的感情写得依依动人,意趣横生,能充分体现李白诗 “天然去雕饰”、“淡中见奇” 的特点。

赊来月色,留住美好的时光,嗜酒好饮的诗人情不自禁要痛饮、畅饮一番了:“将船买酒白云边”,第四句轻轻一笔,与第一句作了呼应,巧妙地收束全诗,留下悠悠不尽的韵味。如果说,诗的首句重在渲染了洞庭湖的澄澈、宁静,那么,这一句即是诗人即景写心,又是对洞庭湖浩瀚辽阔水面的曲笔描写。八百里洞庭湖,天映于水,水与天接,云在水底走,人在天上行,这“表里俱澄彻”的三万顷“玉鉴琼田”,不也恍如天上世界!带着赊来的月色,泛舟湖上,使诗人竟无从分辨这是水上还是天上,是云边还是水间,使他不仅觉得自己从白云那里找到归宿,而且觉得人间酒家也因为他的嗜酒而移居白云之边。这一结句真写得妙不可言,把李白在遭受重重挫折之后,仍能以乐观的情绪向大自然寻求解脱的洒脱性格,表现得极为生动。

也许,这首诗乍看起来,在众多的描写洞庭湖的诗词中,并不显得出色,诗人几乎没用任何纯粹描摹的笔触去展现洞庭湖的自然风光,但是那种把洞庭湖当作自己知己来写的写法,诗中所蕴含的丰富内容,悠悠不尽的情韵,以及充满奇情异趣的想象,却是其他描写洞庭湖的诗作所难以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