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罗宗强教授在《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一书中指出:“盛唐诗歌创作反映出来的一种文学思想倾向,是追求兴象,向往一种兴象玲珑的完美的诗歌境界。”“兴”是感兴,即感情,“象”是形象,即景物。追求兴象玲珑,也就是以情观景,因景生情,情景融合,从而达到兴在象中,兴在象外的境界。罗教授接着又说:“分析盛唐诗人的一些诗,可以发现,他们在创造完美诗境时艺术上的一个共同点,便是注意捕捉意境氛围。在这个氛围中,选择景物,提炼情思;在这个氛围里,使一切色彩、构图、感情基调与感情节奏和谐地统一在一起。一切与这个氛围无关的景物与情思,都删汰舍弃,只留下最主要的传神的部分。这就是诗歌意境的净化与提纯。”本文用这样一大段引文作为开篇,是想说明作为盛唐诗人杰出代表的李白的创作,其绝大部分篇章就属于这类“兴象”超远,意境“玲珑”之作,并且这首五律 《送友人》恰好可以为上面所引之罗先生的高论做个注脚——
诗题标明是《送友人》,所以首联就写出与友人分别的处所:“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这工仗清丽的十个字,无疑都是言景之辞,但细细品味诗篇所选用的这些景物、色彩与构图,不难感受到那其中非同一般离情别绪的独特氛围。首先,“青山”“白水”,且不论色彩如何,单是那山水相对的景物本身,就使你置身于“山川开阖,苍莽千里”(苏辙《黄楼赋》)的高远境地。其次是山与水之间所凝固着的感情意象:“湛湛清水叠叠山,白云白鸟在其间、(郑谷《话溪》)、“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这山水相映、依水抱山、情长似水、义重如山,以及“山无陵、江河为竭”(汉乐府 《上邪》)的山盟海誓,此刻,全部化作诗人留别之际的特殊环境语言,即 “氛围”。然而遗憾的是,自然宇宙中的山岳、江川只顾自作多情,而人世间寄寓在“山”“水”之中的深情厚意却不被这“青山”“白水”所理解;一个“横北郭”,一个“绕东城”,一“北”一“东”涵概了人类感情相对依存着的“彼”“此”双方;一“横”一 “绕”将彼此双方之间那份珍贵而美好的情谊无情地隔绝和阻断了。而且,山川不谙离恨苦,依然是“青” 山自碧,江水自“白”!一 “青”一“白”,色调何等清凉,感受何等冷漠。诗人于送别之际,面山临水,因情观景,触景生情,这一联七字之中,既有“情满于山,意溢于海”的博大襟怀;又有对“青山失信,白水无情”,无端造成“北郭”“东城”断然阻绝的憾叹怅惘;还有“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爽朗豁达与义重情长。……诸如此类意象情绪,都决不可能萌生在垂柳断桥、花前月下,红楼别夜,酒肆茶亭的景物之中。
接下去的“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使这种离别之情得以升华和脱超。在茫茫宇宙中,人的存在有如“孤蓬”一般不能自我掌握,既然如此,不如委身自然,任凭飞蓬般的人生万里飘摇。李白崇尚老庄,号为“谪仙”是人尽皆知的,“孤蓬”一句,便带着浓重的超凡脱俗意味,不仅体现着诗人意趣的疏旷、洒脱,而且还为全诗蒙上了一层苍茫、厚重的历史感。
面临聚散无常的人间缺憾,诗人进一步即景挥发:“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浮云”与“落日”不过自然之气象,何以能传“故人”之情,达“游子”之意呢?陶渊明 《咏贫士》 诗云:“万族皆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暖空中灭,何时见余晖。”柳永 《少年游》 词曰:“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那天涯浪迹、飘泊无依的“游子”正有类“浮云”,而那依依不舍、拳拳眷眷的 “故人”之情,亦有如“欲吞不吞吐不吐”(清·顾我錡《海山亭观落日歌》 ) ,“一抹斜红不肯无” (杨万里《闰六月立秋后暮热追凉郡圃》),“孤云落日西南望”(苏轼 《詹守携酒见过》),“落日未落江苍茫”(苏轼《谪海南》)的日暮夕阳。一方面是“浮云”无宿可归,另一方面是“落日”有宿而不忍归,这“浮云”“落日”四字之中,融尽了人间世上,“游子”“故人”,生离死别的千般钟情,万端感慨。
最后两句“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主次颠倒: 写依依惜别之人“挥手” 即去,如此轻描淡写;状区区无情之马“萧萧”长鸣,反而墨浓笔重,这一本末倒置、避实就虚的写法,更加强化了“人生自是有情痴”,“骅骝也自知人意”的艺术表现力。《唐诗选》转引杜预注云: 班,别也,班马,即失群之马。离别之人挥手作别,竟无一言以对;离群之马双双惊鸣,却似互传别情……诗篇至此,那天地、山水、浮云、落日、孤蓬、班马的全景构图,与久久回荡在离人心中的“嘶嘶(思)”长鸣浑然形成一派“盛唐语之气象”——正可谓“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司空图 《二十四诗品》)的“雄浑”之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