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
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
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
我纵言之将何补?
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
尧舜当之亦禅禹。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或云尧幽囚,舜野死。
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
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
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远别离》是乐府古题,无论是江淹的 《古别离》,还是萧纲的 《生别离》,都是以伤离怨别为内容的。而诗人这首《远别离》,则是通过一个古老的悲壮的传说,借乐府的体制,用夸张的手法,抒发了自己蒿目时艰、爱君忧国的真挚感情。相传尧看到舜“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 《尚书·舜典》)的卓越政绩,于是选择了舜作为自己的接班人,并把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了他。后来舜帝南巡,死于苍梧之野。二妃追到洞庭,恸哭不已,血泪洒在竹上,浸成斑痕,始有斑竹 (见张华 《博物志》)。她们殉情而死,自溺于湘江之中,魂魄常游于洞庭之畔、湘江之浦 (见《水经注》 及 《述异记》),被称为“湘君”“湘夫人”。自从屈原在 《九歌》 中塑造那个“美要眇兮宜修”、“目眇眇兮愁予” 的帝子形象以来,洞庭君山,就被这个古老的传说,涂上了一层浪漫的悲剧的色彩,令人无限神往。这首诗的开端六句,正是在这个古老的传说的基础上,塑造出二妃的艺术形象的。那澄澈的潇湘,那浩渺的洞庭,那血泪染成的斑竹,那充满悲剧色彩的二妃,在读者的脑子里激起一股感情的浪涛,把全部的同情倾注在二妃的痛苦的离别上。特别是在最后一句,通过反诘的语气,提出 “谁人不言此离苦” 的问题,既很好地表达了诗人对二妃的无限同情,又唤起了读者对二妃的强烈共鸣,艺术表现的力度和强度是很大的。我曾经在二妃庙题了一首七绝,稍稍表示一点异议云:“曾捐玦珮赴湘滨,千古多情是女英。可惜斑斑无限泪,不将些子哭苍生。”这当然不是苛求历史上的二妃,而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慨叹!
到底什么原因促使二妃走上离别的道路上去呢? 诗人又通过了 “尧幽囚,舜野死”(见 《竹书》 和 《述异记》)的古老传说,阐明君主的大权如果旁落了,就会导致“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的悲剧结局。尧的大权旁落了,才被迫把政权禅让给舜;舜的大权旁落,才被迫把政权禅让给禹。所以诗人严肃地指出,如果君主不牢牢地把政权攥在自己的手中,即使圣如尧舜,也会由 “龙”变成“鱼” 的,也会丢掉社稷、难保妻子的。所谓“尧舜当之亦禅禹”,就是说明权力的转换,会使行云作雨的“龙”,变为别人刀俎之上的“鱼”;偷食太仓的“鼠”,会变作害人虐物的“虎”。可见“禅让”,只不过是不流血的政变的一个“美称”而已。元人萧士赟一针见血地指出:“此诗大意谓无借人国柄,借人国柄则失其权,失其权则虽圣哲不能保其社稷、妻子,其祸有必至之势”(见王琦注此诗)。“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对于掌握政权的君主来说,应该是警钟长鸣,任何时候也不能丧失警惕的。这当然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干预生活、针砭时政的。
这首诗大约作于天宝末年,诗人亲眼看到唐明皇晚年,沉湎声色,荒废政事,大权逐渐落到阴谋家、野心家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哥舒翰等人的手中,他们那些偷食太仓之粟的老鼠,一变而成为噬人于太山之侧的老虎。一个个张着血盆似的大口,舞着铁钳似的长爪,要吞食整个国家,残害广大人民。据《资治通鉴》 天宝三年的记载:“上从容谓高力士曰:‘朕不出长安近十年,天下无事,朕欲高居无为,悉以政事委李林甫如何?’对曰:‘天子巡狩,古之制也。且天下大柄,不可以假人,使威福既成,谁敢复议之者?’上不悦,力士顿首自陈:‘臣狂疾,发狂言,罪当死。’上乃为力士置酒,左右皆呼万岁! 力士自此不敢深言天下事矣。”连高力士这样一个深得明皇宠幸的权臣,尚且不敢在明皇面前“深言”天下的大事,别的人就只能噤若寒蝉了,诗人就只能发出“我纵言之将何补”的感叹了! 于是明皇更加沉湎于酒色之中,让阴谋家、野心家逐渐从他手中接管了军政大权。天宝二年,“口如蜜而腹有剑”的李林甫当上了吏部尚书以后,杖杀了“负才使气”的李邕和严敦复,以排除政治上的异己力量,还用“野无遗贤”的谎言,抵制了 “天下通一艺者,诣京师应试”的诏令。天宝三年,“外若痴直,内实狡黠”的安禄山,兼任了御史大夫和范阳节度使,接着又加左仆射,兼领范阳、平卢、河东三镇,为“安史之乱” 铺平了道路,还赐以铁券,为起甲第于亲仁坊,让“贵妃洗儿”的丑剧远播宫廷内外。天宝七载,又以杨国忠判度支事,接着又提升为御史太夫兼京畿宋访使,不久,又当上了右相兼文部尚书,并日遣诸杨与之宴游,造成“姊妹兄弟皆裂土,可怜光彩生门户”的第一权贵家族。还洋洋自得地对高力士说:“朕今老矣,朝事付宰相,边事付诸将,夫复何忧!”诗人亲眼看到明皇的大权,旁落于李林甫、安禄山等阴谋家、野心家的手中,让他们由 “鼠”变成了“虎”;而他们又“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聪明,以成其奸;妬贤嫉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屡兴大狱,诛逐贵臣,以怅其势。”一种潜在的政治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于是诗人只好把看在眼里、忧在心里的郁闷,通过诗歌的形式抒发出来。他的 《古风五十九》就对明皇的轻启边衅,信任奸邪,寻欢作乐、媚神求仙,作过深刻的揭露和批判。还亲赴幽燕,深入虎穴,窥探禄山阴谋叛乱的虚实情况。然而在安禄山得到绝对信任的当时,唐明皇连高力士、杨国忠的话也听不进去,他自然只能喊出“欲献济时策,此心谁见明” 的悲愤的话来了。这就是此诗所描绘的“日惨惨兮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 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诗人在这里是以日色惨淡,喻君主的昏庸;以阴云密布,喻邪佞之蔽明;以猩猩啼烟,鬼魅啸雨,喻群魔之乱舞。在这样的政治氛围中,不但诗人“言之无补”,而且要“言之有罪”的。不是么?“皇穹不照”,忠诚难明;雷声凭凭,诛谴莫测。这“皇穹” 当然是至高无上的天子;这凭凭的雷声,自然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专政工具了。在天子“不照”,手握生杀大权的“吼怒”之下,诗人是忧心如焚,叩阍无门,只好“终夜四五叹,常怀大国忧”了。“我纵言之将何补?”是诗眼,是诗魂,它抹掉了诗中的神话色彩,显示出强烈的现实意义。还是元人萧士赟讲得好:“自是国权卒归于林甫、国忠,兵权卒归于禄山、舒翰。太白熟观时事,欲言则惧祸之及己。不得已而形之于诗,聊以致其爱君忧国之志。所谓皇、英之事,特借之以隐喻耳。”明人胡震亨也说: 此诗“借《竹书》 杂记,见逼舜、禹,南巡野死之说,点缀其间,以著人君失权之戒。” (均引自王琦注)。萧、胡两人的见解,是力透纸背,具有很强的说服力的。后来的渔阳鼙鼓、马嵬兵变,正好说明唐明皇已由 “龙” 变成了“鱼”,安禄山、史思明之流,已由 “鼠”变成了 “虎”;也说明了诗人政治的敏感性和预见性。
这首诗从皇、英追舜不及发端,又以皇、英寻坟不见作结,始终围绕别离之苦来立言,既保持了艺术的完整性,又加强了诗歌的神话色彩,从而避免了“以言获罪” 的可能性。九疑相似,孤坟何处,则舜之死得蹊跷,在言外之意中表现了出来;恸哭竹丛,葬身风波,则二妃之无地自存,也在言外之意中表现了出来;神游洞庭,远望苍梧,山崩水绝,血泪难灭,进一步说明二妃的遗恨无穷,痛苦不已。辞虽隐而意甚明,人虽死而恨常在,正好说明诗人的艺术构思是何等的巧妙,诗人对这个悲剧的结局是何等的同情! 而这个悲剧的结局,完全是“龙为鱼”“鼠变虎” 的必然结果。这就把深刻的历史教训通过生动的艺术形象完满地表现了出来。元人范椁说:“此篇最有楚人风。所贵乎楚言者,断如复断,乱如复乱,而辞意反复行乎其间者,实未尝断而乱也。”(转引自瞿蜕园《李白集校注》)明人胡震亨也说:“其词闪幻可骇,增奇险之趣,盖体干于楚骚,而韵调于汉铙歌诸曲。”(转引自王琦注)说明此诗继承和发扬了屈赋和汉乐府的艺术特点,即吞吐其意,闪幻其词,断续其脉,奇险其趣,在传说和现实的交错中,画出了一个既幻又真的世界出来,让人从这个世界中既得到了艺术的享受,又吸取了历史的营养,不愧是一首震撼人心的浪漫主义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