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原文阅读|赏析



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

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

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

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

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

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

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

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

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

鱼目亦笑我,请与明月同。

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

折杨黄华合流俗,晋君听琴枉清角。

巴人谁肯合阳春,楚地犹来贱奇璞。

黄金散尽交不成,白首为儒身被轻。

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

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

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

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

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

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

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

韩信羞将绛灌比,祢衡耻逐屠沽儿。

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

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

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李白生活在唐代极盛转衰的特定历史时期。这一时期总的特点是表面的虚假繁荣掩盖了尖锐复杂的矛盾,太平盛世的内部孕育着严重的政治危机。作为诗人的李白,他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尤其是经过一年多的宫廷生活之后,他对唐玄宗的昏庸腐朽,李林甫、杨国忠等权臣们的奸佞,整个社会政治生活的黑暗都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于是他感到前途渺茫,其大济苍生的政治理想与严酷的社会现状形成了无法解决的矛盾,使他产生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忧愁与愤怒的情绪。他苦闷、忧郁、愤懑、彷徨,不知所之。他在拼命地挣扎,想要摆脱这种精神上的烦恼,便将这种情绪一骨脑地发泄倾注在自己的诗歌之中,以此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把握诗人的这种心境是我们理解本诗的关键。

根据诗题可知,本诗是一首答诗。李白一位姓王行十二的朋友曾给他写了一首“寒夜独酌有怀” 的诗,李白写此诗作答并借题发挥,抒发了自己心中的郁闷之情。

诗的开篇借用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的典故表现友人与自己的友谊和高雅的情趣。《世说新语·任诞篇》 载:“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这就是前八句诗所本,但李白却创造了一个更加清冷寂静的环境。这八句诗的大意是说,昨天夜间吴中下起了大雪,我的好朋友王十二见此佳景便产生了怀友的雅兴。当时满天的浮云卷缩而去,万里河山碧透若洗,高高的苍穹充溢流动着孤月的素辉。月光凄寒,星汉清冷,北斗星纵横错落,太白星闪烁光明。您怀念起我来,想要与我一起趁这雪夜霜白的时刻面对面地开怀畅饮。天寒地冻,带有精美装饰的井口都结满了层层白冰。这几句诗是李白设想对方怀念自己时的情景,其中包含着主体感受在内,也可以说是诗人自况。友人,与王子猷(王徽之)同姓,所以李白拈来此典。至于其中的 “昨夜”“吴中”等时间、空间概念皆是随典故任意用来,不必拘泥。八句诗描绘了一个非常清冷寂寥的环境,以此映衬出抒情主人公那颗孤独、寂寞的心,为全诗张本,为进一步的抒情创造了一个典型氛围。

“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 是过渡句,由叙事转到抒情,其间蕴藏着人生苦短的悲哀和浓烈的忧患感。中国文人历来有忧患意识,即所谓的“人生不满百,空怀千岁忧”,人的寿命极其有限,但人的情感却不受时间的局限,它可以远绍千古,开启万代。每个人都可为前人的事迹情感扣动心扉,也都可以用自己的壮丽事业与丰富的感情去激励后人,这就是“且须酣畅万古情” 的深刻含意,于是诗人才自然而然地向朋友倾述起“万古情”来。

诗人心中郁积的烦恼、忧思太深重,他要说的话太多了。面对老朋友,他百感交集,积压心头的怒火宛如火山爆发一样喷射出来。他愤怒地谴责了社会政治的黑暗,痛恨当权者贤愚不分,自己忠而见谤,忠正方直之士受压,奸邪谗佞之徒势张的丑恶现实。他以痛快淋漓的语言咒骂了那些昏庸腐朽的统治者和卑鄙龌龊的小人。骂得好,骂得艺术,骂得解恨。大概也正因如此,此诗才拨动了许多读者的心弦,博得了他们的喜爱。下面,我们按照诗人感情变化的几个层次来分析后文。

从“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 到“楚地犹来贱奇璞”十七句是第一层。笔锋直指最高统治者——唐玄宗,着力鞭挞了他贪图享乐,不问政事,使大权旁落,政治窳败的昏庸腐朽行为以及整个社会是非混淆、黑白颠倒、贤愚易位的黑暗现实。在解析本段以前,需简单了解一下当时社会的主要弊端。开元后期直到天宝年间,唐玄宗李隆基逐渐骄傲起来。他不愿意再过多地操心国事,遂委政李林甫,一味追求享受,迷恋于酒色之中,又喜欢斗鸡走狗之类的游艺活动。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于是斗鸡也成为一种时尚,一些世俗小人辄千方百计以斗鸡邀宠,有人仅凭此技就飞黄腾达,显赫一时。当时的王准、贾昌等都以斗鸡深得玄宗的宠顾而光耀门庭。其中贾昌最甚,皇宫中的 “金帛之赐,日至其家”’号称“神鸡童”。唐代有首流行的民谣说:“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狗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年华代不如”,指的就是这种情况。李白对此极端不满,曾写 《古风》(大车尘飞扬)一诗讽刺此事。另一弊政就是自从李林甫排挤掉张九龄主政以来,为了巩固自己的相位,向玄宗提出重武人、轻文士,擢拔有功绩的少数民族边将而杜绝文人人相的策略。这本是极其荒谬的主张,但昏庸的李隆基却满口应承。边将多数缺少文化修养,就很难动摇李林甫的首席宰相地位。这样的既定国策阻住了文士的高升之路,同时也带来了整个社会重武轻文的恶劣倾向。而且这种政策又刺激许多边陲武将寻衅邀功,致使战争频仍,日益动乱起来。可以说这是当时社会的两大弊端,危害极深。李白这几句诗所抨击的就是这两种现象及其所带来的严重后果。

“君不能” 两句写斗鸡者以小技得宠时的嚣张气焰。“狸膏金距”是斗鸡者取胜的两个绝招。斗鸡者为了使自己的鸡获胜,便在鸡头上涂抹狐狸的膏油(狸膏),使对方的鸡一嗅到狐狸味就丧魂落魄地败下阵去。“金距”是给鸡的两个爪戴上金属制成的锋利的芒刺,以加强攻击刺伤的能力。可见这些斗鸡者们为了取悦于人真是费尽心机,这也可谓是一种创造。“鼻息吹虹霓” 五字以漫画似的笔法讽刺那些斗鸡者的气势逼人的丑态。“君不能学哥舒” 三句则是讥讽武人政治的。“哥舒”指哥舒翰,是玄宗时著名大将,天宝八年(749) 率重兵攻下吐番的石堡城,以几万士兵的性命换取了一座石城,俘获敌兵仅四百余人。他本人却特拜鸿胪员外卿加摄御史大夫(见《旧唐书》 哥舒翰传)。“紫袍” 是唐代三品以上官员的服饰,这里代指高官厚禄。诗人连用两个“君不能” 也有比较深的意蕴。这三个字在歌行体中虽属常见,但运用在此处却增强了感情色彩,既有与友人交流情感的亲切感,又有自我表白的功用。细加品味,这里的 “不能”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想这样做,不屑这样做的意思。诗人既不愿意挖苦心思以小技邀宠媚世求荣,也不想以士兵的生命为代价靠边功进身取位,那么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 两句直白如话,却深刻地道出了知识贬值,文人才士被冷落的可悲的事实。世人对诗文不但不欣赏喜爱,反而“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极其鄙夷和厌弃。正因社会风尚如此,才造成了鱼目混珠,贤愚不分的现象。

“鱼目亦笑我,请与明月同。骅骝拳踞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是两个形象的比喻。“鱼目”是指那些庸俗不堪,毫无才德却居高位的小人们,他们不但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有利地位,而且还要嘲讽那些困顿偃蹇的才士。“请与明月同” 句中有潜台词,意谓那些小人们讥笑反诘贤士说:“既然你们自恃高洁,以为自己象明月珠一般,请和明月一样放光啊!”言外之意是你们办不到,他们什么也干不成。邪正不共事,冰火不同炉,李林甫、杨国忠之类的小人得志,张九龄、李白、王维等有才能的人就无法施展自己的才。李、杨之流的坏蛋既要千方百计地排挤陷害这些贤土,不给他们机会发挥才干又嘲笑其无能,这简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双重压迫。可见这两句诗的内容很丰厚,惟妙惟肖地活画出小人得志时的丑态和诗人内心的无限酸楚与难以遏止的愤慨。“骅骝”是宝马良驹,用来自况兼比拟贤人,“蹇驴”是跛驴,用来比喻庸才。这也是比较常见的比喻。先秦的屈原《离骚》中便有“仆夫悲予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的诗句。西汉初期的贾谊在《吊屈原赋》 中则进一步将两者对举:“腾驾罢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诗人在这里描绘得更生动,用 “拳跼不能食”“得志鸣春风”再现出良马受压低首徘徊而跛驴得志鸣叫的神态,强烈的对比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不平的现实令人愤愤不平。

“《折杨》”以下四句讽刺统治者无德无才无识。他们不能辨别良莠,不聪不明,不能识别音乐的雅俗,也不配听高级的乐章。《折杨》《黄华》 是两首古代流行的通俗乐曲,能合于时俗。《清角》 是十分悲壮的古曲,需要有才德的君主才能欣赏,也才配得上听。据 《韩非子》 载: 晋平公问师旷:“音乐没有比清徵更悲壮的吗?”师旷说:“清徵的曲调还不如清角。”晋平公便想要听清角这支曲子。师旷认为黄帝在遇大事时才演奏清角,晋平公君德太薄,不配听此曲,若听必有灾难。但平公执意要听,师旷无奈为之演奏,结果是风雨骤至,帏幕破裂,房瓦都塌落下来了。《巴人》 是俗曲,唱者众,《阳春》 是雅音,和者寡。“奇璞”句是用楚国卞和献玉的典故。楚人卞和在山中得到一块奇璞,他知道是块宝玉,先后献给楚厉王和楚武王。但这两位君王都不能认识它的价值,不但未能收下奇璞奖赏卞氏,反而先后砍去了卞和的双腿。这几句诗的大意是说:《折杨》、《黄华》 这些庸俗的歌曲符合世人的低级趣味,受到人们的喜爱。凡庸之人只能听这样的音乐,如象晋平公那样的昏君又怎能配得上听 《清角》 这种悲壮的雅乐呢?只懂《巴人》 的人岂能去唱和《阳春》 类的高雅曲调,楚国地方的人从来就轻视奇璞宝玉。字里行间饱含着诗人愤世疾俗的情绪。

“黄金散尽交不成” 到 “谗言三及慈母惊”六句是第二层。诗人满腔愤怒地倾述了自己遭受谗毁的冤屈和不平。诗人性格豪爽,广泛交接社会名土,并想通过社交途径铺平仕宦的道路,可结果却是“黄金散尽交不成,白首为儒身被轻”。两句诗道出了世态的炎凉与自己身世的凄楚。诗人不但为人轻视,还时常遭到小人的谗毁。“一谈一笑失颜色”,那些苍蝇一样的奸人们便用花言巧语编造各种耸人听闻的谣言诽谤中伤。谣言伤人是难以防备的。很有道德的贤人曾参哪里是杀人的人呢,但由于一个同名者杀人,连续有三个人去报告曾参的母亲说是曾参杀了人,她母亲听后都吓得越墙而走。李白在长安当过翰林供奉,因遭受谗言而被赐金放还。这几句话委婉地述说了被逐的冤屈。意谓母子情关骨肉,慈母孝子之间尚且不能逃避谣言谗语的蛊惑,何况自己与玄宗之间只是君臣关系,又怎能逃脱谗言的中伤呢?

“与君论心握君手” 以下是最后一层,向朋友倾述自己的心情及今后的打算。“孔圣” 两句用了意义相反的两个典故,意为即使象孔子那样的圣人,因生逢乱世尚为凤鸟不见而哀叹,为麒麟被获而感伤,何况自己呢?然而董龙类的鸡狗不如的小人却能专横跋扈,气势凌人,仰仗皇帝的宠幸作威作福,这些人又哪里值得交往。“董龙”是北朝秦主符生的宠臣董荣,小字叫龙。该人阴险奸狡,工于心计,宰相王堕秉性刚直,从不理睬他,曾经说过:“董龙是何鸡狗,而令国士与之言乎?”后来王堕果为董荣借故残杀。董龙之行事与李林甫有相近之处,李白在这里怒骂董龙,实际上是含沙射影地痛骂李林甫、杨国忠之类的佞臣贼子。同时也表现了自己决不肯向小人低头,不肯与奸佞为伍的伟岸精神。

“一生傲岸” 以下六句直抒胸臆,仿佛在向老朋友坦露胸襟。自己的一生孤高傲世,志洁行廉,却不为世俗所容,饱尝了辛酸苦辣,缺少知音朋友和举荐之人,志向无法实现,抱负不得施展。尽管如此,我仍然要保持高洁的节操,象严子陵那样向天子长揖不拜,平交将相王侯,哪里用得着唯唯诺诺地在宫中侍奉天子呢?通达显赫了也没什么可羡慕尊贵的,困顿潦倒也不值得悲戚。因为显达与困顿并不取决于一个人本身的才能啊!韩信曾经因为与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同列而感到耻辱,祢衡也不愿意与陈文长、司马伯达之类的庸才交往。与他们同样,我也羞于与那些才能庸劣的凡夫俗子们交游。

“君不见李北海” 以下六句以令人心酸的残酷现实抨击统治者残害忠良的滔天罪行并表示归隐的决心,以此终篇。“李北海”是当时大名土李邕。此人才高名重,天下士人翕然向往,李白、杜甫高适等人都很仰慕并拜访过他。因此李林甫特别忌恨他,终于在天宝六载时将其牵进一政治冤案活活杖死,时年已经七十多岁。“裴尚书”指裴敦复,他曾任刑部尚书,也因功劳太大而受到李林甫的忌妒,与李邕同时被杀。李白含着泪水控诉了李邕、裴敦复之死的冤枉,痛斥了当权者妒贤忌能,惨无人道地杀戮忠良的罪行。最后表白自己早年就有到五湖泛舟的打算,看到李、裴二人的可悲下场就更加坚定了归隐的决心,要远离功名利禄的是非之处自己去过清净自然的生活。

是的,李白早就说过要归隐山林、泛舟五湖,但他的最后理想是功成身退。但此时他并未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政绩来,所以并未下决心真正去隐居,只是发牢骚,抒发愤激之情而已。

本诗是抒情诗,以情感的抒发为主线结构全篇。由于全诗较长,我们再简单回顾一下以理清思想感情的脉络。诗人开篇叙事写景,以景物的清寂衬托心灵的孤独。然后转而抒情,首先从整体上揭露整个社会的混乱不堪,怒斥奸恶势张,正义消亡,小人得志,君子幽藏的丑恶现实。进而抒发自己遭谗被逐的冤屈以及要扬眉吐气不向小人俯首的心志,最后表白要去归隐的意愿,感情脉络的线索十分明晰。至于“此篇造语叙事错乱颠倒。语无伦次”“决非李白之作” 的说法实在不足为凭,抒情诗怎能用叙事诗的标准加以衡量并轻易否定呢?

本诗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具有一种大胆果决,无所畏惧的战斗风格。诗人愤世嫉俗、疾恶如仇的情感如同荡决堤坝的湖水汹涌澎湃一泻千里,具有震憾人心的力量,可谓是嘻笑怒骂皆成文章。此诗当写于天宝九载 (詹锳先生将此诗系于是年,可信)。这时玄宗已昏庸到了极点,终日耽溺于酒色鸡狗之中。李林甫尚在,杨国忠正当走红上升,哥舒翰也深受玄宗的宠爱,都是权倾天下,不可一世的人物。然而诗人却敢或公开或隐晦地咀咒讽刺他们,确实需要有很大的胆量和气魄。另一方面,作为朝廷政治要犯的李邕、裴敦复二人被杀不过三年,尚未平反昭雪,李白却敢于公开为他们鸣冤叫屈,这同样需要有十足的勇气和无所畏惧的精神,都是非常令人敬佩的。因此,本诗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一切黑暗与邪恶,使忠正之士深受压抑的精神为之一振,心理上可以得到暂时的平衡和娱悦,这便是它能感动读者的根本原因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