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家全盛日,台鼎何陆离!
斩鳌翼娲皇,炼石补天维。
一回日月顾,三入凤凰池。
失势青门旁,种瓜复几时?
犹会众宾客,三千光路歧。
皇恩雪愤懑,松柏含荣滋。
我非东床人,令姊忝齐眉。
浪迹未出世,空名动京师。
适遭云罗解,翻谪夜郎悲。
拙妻莫邪剑,及此二龙随。
惭君湍波苦,千里远从之。
白帝晓猿断,黄牛过客迟。
遥瞻明月峡,西去益相思。
李白的这首 《窜夜郎,于乌江留别宗十六璟》 诗写于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当时诗人已入暮年,为58岁,并受到了长流夜郎 (今贵州遵义一带)的处分。题中之“窜”便是“被流放”之意。“乌江” 有三处,此指江西的浔阳江,在今九江。“宗十六璟” 是李白的宗夫人之弟宗璟,因排行十六,故称 “宗十六璟”。诗作内容为李白于流放之前同前来相送的妻子和妻弟宗璟诀别抒怀。
李白此次遭受朝廷长流的处分是蒙受了很大的冤屈的。两年前当安禄山初起兵作乱时,李白正在安徽宣城,后又避难到剡中 (今浙江嵊县),再入庐山。他对自己的逃难和隐居是极不甘心的,此种心情在诗作中多次透露过。唐肃宗至德元载(756)末,肃宗弟永王李璘屡次征召李白入幕。因李璘是奉唐玄宗之命起兵抗敌的,李白就怀着为国报效的愿望成为永王璘的僚佐。李白在永王军中随师东征,以为璘出师东巡是奉朝廷之命,旨在“救河南”、“扫胡尘”,一清中原,遂作 《永王东巡歌十一首》 以颂赞,并欲藉此军事行动立功报国。岂料唐肃宗怕永王和自己争抢帝位,遂命令永王去四川觐见唐玄宗,永王不从。唐肃宗便调动军队包围了他,不久永王便兵败受戮。李白也因从璘获罪,流放夜郎。而李白在永王李璘幕中,前后不过一月,本是满腔报国热情,现逢此变化莫测的形势,壮志已付东流,清白之身反成叛逆,如此冤情无处申诉,故悲愤至极。时有 《南奔书怀》诗:“过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拔剑击前柱,悲歌难重活”,便是此刻心绪的写照。
自至德二载(757)二月初九日永王璘兵败至乾元元年(758)春李白获罪赴夜郎,其间约有一年左右。李白先陷身于浔阳(今江西九江) 狱中。他多次上书申诉求援,其妻宗氏亦为之四方奔走,后被江南宣慰使崔涣及御史中丞宋若思所营救,秋间获释。宋若思又委李白为参谋,并上书荐李白可用。然终因肃宗不肯宽免李白,年底再次将他投入浔阳狱,并定于次年 (758)春长流夜郎。所以说,李白的 “窜夜郎” 完全是无罪而遭此不幸的。
《窜夜郎于乌江留别宗十六璟》 一诗是李白在踏上流放途程前的一曲含冤负屈、感慨伤怀之悲歌。从内容上大致可以分为三层。自首句 “君家全盛日”到“松柏含荣滋”是第一层,为盛夸宗氏门第的显赫历史,并以宗氏的败落影射己身今日之获罪。自 “我非东床人” 到“千里远从之” 是第二层,为诗人对亲往送行的妻子宗氏及妻弟宗璟的致谢,内中又直诉其冤情。最后四句为第三层,为诗人料想路程遥远,途中自有无数险阻,并预先表达了对亲人们的思念之情。
诗的起首六句先写宗氏先祖的荣耀。“全盛日” 指宗氏祖人宗楚客的发迹之时。他是武则天的堂姊之子,进士出身,三度为相。后因依附韦氏安乐公主,韦氏败,亦受诛杀。“台鼎”是高位的意思。旧称三公为台鼎,如星有三台,鼎有三足。《后汉书·陈球传》: “公出自宗室,位登台鼎。” “陆离”是美好的意思。前两句意为: 想当初你们宗家全盛之时,先人宗楚客曾三次任相,在朝中是多么显赫啊!“斩鳌”两句,引用 《淮南子》 中女娲补天之神话,说明宗楚客的政绩辉煌。《淮南子》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兼载,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此为用女娲补天之奇功,喻示宗楚客在武后和中宗朝,分别于神功元年(697)、长安四年(704)和景龙元年 (710) 为相,经天纬地有过一番轰轰烈烈的业绩。“翼”在诗中作动词,有“辅佐”的意思。“娲皇” 即为武后。“维” 是系物大绳,“天维”即系天大绳。“补天维” 就是辅弼朝政之意。“日月顾” 是以侧面描写续写宗楚客的声名远大,竟连日月也为之注目。“凤凰池” 也称“凤池”,为禁苑中的池沼。魏晋南北朝时设中书省于禁苑,掌管政府机要,故称中书省为凤凰池。唐制,宰相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故诗文中多以凤凰池称宰相。宗楚客既三次为相,故曰 “三入凤凰池。”
自 “失势”句至“松柏” 句写宗氏的衰败没落。《三辅痹图》 载:“广陵人邵平,为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种瓜青门外。”七、八两句即用此典。“犹会众宾客,三千光路歧”写宗氏虽自青云跌落尘世,犹不改好客之风,依然有三千宾客登门,以致使路面为之而被踩得“光” 亮。“皇恩雪愤懑,松柏含荣滋”是记宗楚客获罪被诛以后,并未再闻有放罪之事,相反赠葬极为典重,以致太白有此赞誉。这两句意为: 皇上见宗楚客诛后,就不再对宗氏一族再予追究,原先的天怒就此平息,所以人虽遭诛,但宗楚客的墓地倒是沾了皇恩的光,所以其上所植的松柏就 “含荣滋” 了。
此诗总共才26句,仅第一层记宗氏之兴衰史即占12句,似乎所据篇幅过多,而且同送别诗的习惯体例又不同。故王琦认为,此层内容 “若深叙情亲,少序家世,更为得体矣”(《李太白全集》 卷十五诗后按语) 。但若仔细揣摩,我们将会发现,李白花费约占全诗一半的篇幅回忆宗氏兴衰的历史,自有其深意。关键之处是最后两句诗:“皇恩雪愤懑,松柏含荣滋。”这两句诗告诉读者,宗楚客死后其家未再获罪,不正是作者暗中诉说永王璘死后不应当再降罪于别的与他有干系的人吗?“雪愤懑” 三字明赞宗楚客死时皇恩的浩荡,不也正是诗人暗刺肃宗“愤懑” 太过了吗?“含荣滋” 陈述了宗楚客被处死以后,皇上尚能顾念旧情,这不又是李白讥讽肃宗竟连半点人情也不讲了吗?所以这一段内容并非只是空叙 “家世”,而是借他人家世的荣辱变化发泄诗人内心的无限哀痛。尽管宗氏先人遭受杀身大祸,但全家尚能得先皇之庇护;自己如今无罪而长流夜郎,虽经多人营救而犹不能赦免,这等冤情岂不比宗楚客之被杀还要可悲可叹? 如此理解,才得李白笔下的真意,诗作之大旨。
“我非东床人”以下十句为第二层,主要写离别前的亲情。前两句意为: 我算不上你们宗氏的好女婿,对我妻子举案齐眉的情义深感不安。“东床人” 用 《世说新语》 中 “郗太傅嫁女” 之典①,指的是乘龙快婿。“忝”作“有愧”讲。“浪迹”两句意为: 我李白漂泊天涯并无成就,在京城长安中也只是徒有虚名而已。“适遭”两句意为: 我刚才获得友人的营救,好比云雀挣脱了罗网,马上又被贬谪到夜郎长期流放,岂不令人心寒?“云罗”是“大罗网”,“翻” 即 “反而”。“拙妻” 两句意为,我的妻亦不顾年老体衰,从豫章 (今江西南昌) 到浔阳来送我上路,我和她形影相随好比干将莫邪雌雄两剑永不分离。“惭君” 两句意为: 对你宗璟兄弟千里乘舟风浪相送我更觉有愧,真是太感谢你的一番好意了。
最后“白帝”四句为作者放眼途程,但觉满眼愁云,无限悲酸。“白帝”在四川夔州城东五里峡中,是入蜀去夜郎的必经之路。其地势孤特陡峭,山上又多猿猴,故诗人以猿声之断续呜咽侧写行程之艰险。次年三月李白到白帝时,因天旱成灾才遇大赦,未到夜郎便自白帝折返。于是又有《早发白帝城》诗问世。其中有“两岸猿声啼不住” 句,却又显得如此明快轻捷。不过这是后话了。“黄牛”在三峡附近,是大山之名。其山南岭叠起,高岩有石,色泽如人,负刀牵牛,黑黄分明。再加上江湍纡回,虽途径信宿,犹见此物,故民谣曰:“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言水路迂深,回望如一。李白后来行到黄牛有诗曰:“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写尽旅途的艰辛和心绪的凄凉。这就是本诗“黄牛过客迟”的内蕴。最后两句写诗人在西去谪地踏上路程前忍不住满腔相思情要向亲友们诉吐。“明月峡”在四川益州(今成都) 附近,用以借指夜郎。诗人说,遥望那僻远的流放之地,我将一人孤身独处其地,虽有“明月”之美名,而无 “团圆”之美实,岂不使人更加思亲念友,情不能已?全诗就在这凄惋哀绝的情调中戛然收结。
综观全诗,我们可知这首诗的思想意义在于,它深刻揭示了封建统治者的刻薄寡恩。李白明明怀着一腔热血,为国效死平叛战场。只因统治集团内部争斗,他不幸而受牵连。尽管有那么多人,也包括他的妻子在内,为李白开罪,却始终不能得到宽宥。这说明封建统治者在对待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问题上,只愿将他们视作歌功颂德、遣乐娱宾的工具 (如玄宗之对李白),如若有一丝半点触动他们统治权力之处,那就毫不客气,要开杀戒了 (如肃宗之对李白)。理解到这点,对我们读懂李白这首 《窜夜郎于乌江留别宗十六璟》 是不无益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