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原文阅读|赏析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古来凡是胸怀学识、抱负的文士,一旦登高望远,必然兴起满怀愁绪,常常是儿女私情尽抛云外,家国大事涌上心头,奔来眼底的是日月流逝,世途坎坷,民族忧患,人生苦辛……如此登高之作,多为名篇佳构,历久长新。李白之 《登金陵凤凰台》 亦不失为个中翘楚。

诗人一生豪放飘逸,到了晚年却遭流放夜郎的沉重打击,弄得穷愁潦倒,生活十分凄凉,但他壮志未减,仍要“长剑歌苦寒” (《献从叔当涂宰阳冰》),并写下了可同杜甫 《新安吏》 相媲美的 《豫章行》,表达了一种关心国事、同情人民的深厚思想感情。上元二年 (761),史朝义杀死其父史思明,然后率精兵包围宋州,东南地区又告吃紧。朝廷以李光弼为河南副元帅、太尉、兼侍中,率大军出镇临淮 (今安徽泗县),防御史朝义南窜。此时在金陵的李白已六十一岁高龄,仍不放弃这最后的报国机会,打算赶往临淮,参加到李光弼的队伍中去,表现了他炽烈的爱国热情。就在这一年,诗人登上金陵 (今南京市) 城南凤台山顶的凤凰台,俯瞰六朝古都,独揽金陵胜地,四顾江山,凭高吊古。开元全盛日的豪情,已经不复存在了,充溢满腔的是抑郁悲怆的忧国伤时之情,难以忍耐的感伤促使诗人情泻笔端:“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诗开篇入题,借传说一气呵成首联,十四字中连用三个“凤” 字,却丝毫没有重复之感,音节明快,气如贯珠,且又有深沉低回的感叹在其中,托出了一种苍凉落寞的思古之幽情。这里,曾相传南朝刘宋元嘉十六年,有三只凤凰翔集山间,文彩五色,音声谐和,众鸟群附,时人筑台并得名。封建时代,凤凰是一种祥瑞之兆,当年凤凰来游象征着王朝的兴盛。诗人以这一传闻入诗,实际上是以当年凤凰台绮丽景象,暗喻六朝的一时繁华。如今这一切已经荡然无存,“凤去台空”,六朝的繁华也一去不复返了,只有那不舍昼夜的长江依然滚滚东流。次句用 “去”、“空”、“自”三字表明三种事物的现状,各有寓意。“去” 字表明凤凰已杳然不见;“空”字写古台虽在,但却物是人非,已经变成了历史的遗迹;“自”字深沉而富哲理,承“去”、“空”二字,表明人世代谢,物换星移,只有自然界的江水万古不灭,永恒地默默东流。这句同初唐诗人王勃的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滕王阁诗》)极其相似,即景生情,开篇便笼上了一层苍凉伤感的气氛。

“凤去台空”,六朝旧事随流水,一去而不返。诗人承此意继续发挥,举出东吴和东晋两个朝代,进一步抒发兴废盛衰之慨。金陵是东吴、东晋及南朝宋、齐、梁、陈六朝建都之地,历史上称之为六朝金粉之地,都曾盛极一时。东吴的孙权坐断东南,三分天下,气盖一世;东晋的文臣武将也曾冠盖华采,风流显赫。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一切如今都已成为陈迹,吴宫庭院颓败荒芜,昔日的奇花异草正埋在荒山幽径下面;东晋那些衣冠显赫的风流人物也早已进入坟墓,留给后世的只是那几座萧索的荒丘古冢。这既是写实,又有想象,语似漫不经心,但却揭示了一个严肃的历史规律: 那样繁华、那样烜赫的六朝,终因统治者的骄奢享乐、荒淫腐败而转瞬即逝了。历史是无情的,正如诗人在凤凰台写的另外一首诗中所说:“六帝没幽草,深宫冥绿苔。”(《金陵凤凰台置酒》)其规律任何人也扭转不了。

诗人毕竟一生豪放,感伤而不颓丧,他没有让自己的感情一味沉浸在对历史的凭吊之中,而是将目光投向大自然,投向那悠悠不尽的江水:“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如果说前两句是从虚处勾起怀古之情,那么这两句则是从实处导引出伤今之感。“三山”,在今南京市西南五十余里处,《舆地志》 云:“其山积石森郁,滨于大江,三峰排列,南北相连,故号三山。”陆游 《入蜀记》 云:“三山自石头及凤凰台望之,杳杳有无中耳,及过其下,则距金陵才五十余里。”南朝齐谢眺有 《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诗,诗中有“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之名句。李白也有 《三山望金陵寄殷淑》诗,有“三山怀谢眺,水澹望长安”句。“一水”,有的本子或作“二水”,《史正志·二水亭记》 说:“秦淮源出句容、溧水两山,自方山合流至建业,贯城中而西,以达于江,有洲横截其间。李太白所谓 ‘一水中分白鹭洲’是也。”“白鹭洲”在南京西五里江中,原为一长形沙洲,将入江的秦淮河一分为二。洲上多种芦苇,秋日芦花开时,常有白鹭群集,当地人名之曰“白鹭洲”。后沙涨水落,洲与陆地相连,名亦随之湮没。后来南宋诗人陆游来此,曾写下“全家稳下黄牛峡,半醉来寻白鹭洲”的诗句。李白当年也曾夜宿这里,并写下《宿白鹭洲寄杨江宁》一诗:

朝别朱雀门,暮栖白鹭洲。

波光摇海月,星影入城楼。

望美金陵宰,如思琼树忧。

徒令魂作梦,翻觉夜成秋。

绿水解人意,为余西北流。

因声玉琴里,荡漾寄君愁。


诗人对金陵附近三山一水白鹭洲是非常熟悉且有感受的。此时,诗人伫立凤凰台上,远望江天,浩渺苍茫,远处的三山峰峦如簇,在云海之中若隐若现;萋萋白鹭洲,秦淮河水分两侧,象两条银白色的飘带,抖动着逶迤而入长江之中。

诗人的心情是沉重的,尽管眼前山似云中飞来,半落青天;水似玉带抖开,两向飘去,但他仍然沉浸在“凤去台空”的慨叹之中。尽管山河娇美,但往事可鉴,统治者如果继续忠奸不分,朝政荒废,“吴宫花草”和“晋代衣冠”的悲剧就不难重演。因此,诗人带有一种焦虑而沉重的心情,借江烟迷濛苍凉寥廓之景,抒发了一种难以排泄的愁绪和感慨:“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浮云蔽日,即奸邪惑君,君昏臣佞,这正是使诗人无法回长安施展抱负的原因。李白曾在天宝元年(742)受荐入长安,供奉翰林,参与起草诏书文件。诗人满以为这下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了,谁知玄宗后期任用奸佞,朝政昏暗,他的理想同现实发生了深刻的矛盾。在权奸的迫害下,诗人不得不离开长安,“临当欲去时,慷慨泪沾缨。”(《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从此,迈上了坎坷的生活之路。暮年又蒙冤流放,虽经赦免,但初衷难改,仍怀一腔报国之情,他痛恨“蔽日”的“浮云”,即皇帝身边的奸佞权贵,忧心国家战火纷仍的现状,遗憾不能回到长安一展雄才大略。此时登高尚不能望见长安,便顿感愁绪丛生。这结尾一个“愁”字,集中概括了通过景物所表现出来的抑郁悲凉的情绪,使全诗的景物都带上了一种感情色彩。诚如清人王夫之所云:“浮云蔽日,长安不见,借晋明帝语,影出浮云,以悲江左无人,中原沦陷,‘使人愁’ 三字,总结幽径、古丘之感。”(《唐诗评选》)景与情在这里达到妙合无垠的统一。

这首诗静观冥想,将实变虚,格律束缚之中仍呈现一种飘然不群之风格。全诗纯从空中着笔,竟写虚处。一座凤凰台是实,但还是“凤去台空”,为一空台。首句虚想过去,二句虚写现在,颌联虽写前朝实体,但已化为乌有。腹联山水为实,但山是 “半落”,虚无缥缈;水是一水变二水,又有一种沧桑之感。尾联虚实相生,浮云蔽日由自然界之实变为人事之虚;长安本不可见而欲见,为虚中之实。全诗在虚实变化之中表现了一种超迈神识,格律也未限制住诗人那种飘逸之神。

在格律上,这首诗多有不合,如隔句同字,同 “风”、同 “台”;平仄欠严,如三、四句平仄不符;对仗不工,如第三联的 “外” 与 “洲”等。从中可以看出诗人不完全受格律限制的个性,更主要的是七律发展到李白的时代,还未能完全定型。

昔日论诗,多将此诗同崔颢的 《黄鹤楼》 相较,评长论短,或扬崔抑李或扬李抑崔。实际上,李白这首诗确实受了崔颢《黄鹤楼》 的影响,但又是李白之本色。概括这段公案,似乎《唐宋诗醇》 说得更为公正:

崔颢题诗黄鹤楼,李白见之,去不复作,至金陵登凤凰台巧题此诗,传者以为拟崔而作,理或有之。崔诗直举胸情,气体高浑,白诗寓目山河,别有怀抱,其言皆从心而发,即景而成,意象偶同,胜境各擅,论者不举其高情远意而沾沾吹索于字句之间,固已蔽矣。至谓白实拟之以较胜负,并谬为捶碎黄鹤楼等诗,鄙陋之谈,不值一噱也。


强调了论诗应该从整体出发,而不能离开整体的构思去摘句索词进行品评。无论如何,历史会做出公正的评判,即便有人讥弹“青莲气短”(王世懋《艺圃撷余》),但真正的艺术是谁也否定不了的。北宋诗人郭功父写诗极似李白,其《青山集》 中有一首《追和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诗,起句云:“高台不见凤凰游,浩浩长江入海流。”不凡的气宇,确有李白遗风,明代朱承爵便赞扬说:“真得太白逸气。”不惟如此,自李白诗一出,金陵凤凰台也名声顿显,南宋林希逸就说:“凤凰台署名,以李翰林一诗也。”(《秋日凤凰台即事》)

然而,诗人的忧国之心未泯,壮志却难再酬。在登金陵凤凰台后,他便毅然赶往临淮,参加李光弼的平叛队伍,可惜只到半途,便病倒了,不得不折返金陵,他自己慨叹道:“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不久,诗人离开金陵到当涂,投靠县令李阳冰。第二年(762)十一月,他便怀着“长安不见”的遗憾和愁绪与世长辞了,但他在金陵写下的这首凤凰台诗,却饮誉古今,而不减其艺术光彩。一千多年过去了,人们或许不知金凤陵凰台,但却熟悉这首《登金陵凤凰台》 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