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
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
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
榆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
朝天数换飞龙马,敕赐瑚珊白玉鞭。
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
西施宜笑复宜嚬,丑女效之徒累身。
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玉壶吟》 诗题是由本诗诗意抽绎而出,同时又源于东晋大将军王敦吟诗击玉壶之典故。借古发端、抒壮志难酬之苦痛,吟诗舒忧。故精心结撰此诗题,让人望题而思源,清如玉壶冰心,志如老骥千里,发生强烈的共鸣。
《玉壶吟》 这首诗写在天宝二年至天宝三载春之间,亦即供奉翰林的后期。天宝元年,唐玄宗三次下诏,征召李白入京。李白昂扬兴奋,高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拜谒唐玄宗,玄宗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并说:“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遂供奉翰林,专掌密命。李白自己也说:“名动京师。上皇闻而悦之,召入禁掖。既润色于鸿业,亦间草于王言。雍容揄扬,特见褒赏。”可是他等待已久,并未委以官职,因而不能谋划朝政。他不满意这种作皇帝的帮闲清客的生活,于是,放情纵酒。权贵忌恨,小人谗言,皇帝冷淡,自感悲愤难平,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之思油然而生。忧患国命日衰,皇帝昏愦,荒淫声色,信任群小,贤者被弃,国何以活呢。理想破灭,不甘愿作皇帝的“倡优”。已经是四十三岁了,尚无功名业绩,有老大伤悲之感。千头万绪,愁端百结,心意难平,悲愁相续。心灵难以荷载,遂迸发出来,挥洒成篇。命之日 《玉壶吟》,而非群小龌龊之辈。
这是一首古体诗,全诗十六句,可分为三个层次,法度井然,气脉自然浑成,刻画出诗人自我形象,展示出曲折变化的心灵,表现出诗人疏狂的性格,透视出时代由盛转衰的轨迹。吏治的蜕变,导致有才不用,社会趋向黑暗。个人悲剧反映出社会动因。
诗以借古发端,以古意写今情,“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这句诗化用古人典故。《世说新语·豪爽篇》 记载: 东晋大将军王敦,每次酒后,常吟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步出夏门行》)。边吟咏,边用玉如意击唾壶,壶口尽缺。诗明写王敦故事,暗切自己遭际,借诗中 “烈士”、“壮心”、“暮年”化用曹操诗句,诉说自己心志,并以曹操建立英雄业绩而自况、自许。前句写吟诗击玉壶的形象,后句表白心志。虚实相生,互为表里,一位高歌英雄人物的诗人形象,跃然纸上。两句写他壮怀激烈,珍惜暮年,壮心未改,高放狂傲。对比古人,有相同的理想,而无古人建功立业的表现;看今日处境,不异于“倡优”,功业无望。悲愤相激,痛于内,而形于外,效古人击壶高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要抗争,要奋进,要改变自己目前地位与处境,实现自己理想与壮志。决不荒唐颓废,同流合污,自甘堕落。纵酒狂饮,难抑愤激不平之情,怒火中烧,拔剑起舞于高高的秋月之下,表现出英雄无用武之地而舞剑自慰的心态,不失大丈夫的本色。忽然间又高歌壮心,进而痛哭流涕,涕泗涟涟,不能自已。这一切陡然变化,尽概括在十四个字之中:“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三非实数,言其多也。拂剑: 擦剑,言剑已很久不用了。英雄与宝剑、美人总是三位一体的,宝剑、美人常是英雄的象征,这里是说剑已搁置很久了,只有对秋月而舞了。言外之意,英雄无用武之地,为此而痛苦。以求助于以酒消愁,再用舞剑聊以自慰。可事与愿违,反增其悲。在不能抑制心理的反作用力时,感情就进发而出,出现了毫无意识准备的长歌当哭的动作,涕泪交加,悲极痛极。人之悲痛莫过于理想破灭,失去了生活的动力和追求目标。这是人之常情,李白只用简单几笔的动作描写,就把人物心理变化刻画入微,人物形象与性格栩栩如生。这种出神入化的手法,非李白莫属。这四句诗写现在时空中的心理活动和感情变化,刻画自我形象,暗示出朝廷信任奸佞,弃逐贤才。这构成了全诗第一个层次,是近似电影艺术中人物特写镜头,给人以突出的印象。人们在生活观察中,第一个印象是重要的、深刻的,这首诗的开端四句正是迎合人们的这种心理,而精心结撰的。
接着诗人用八句诗回忆过去,反思入朝以来行动轨迹,并作出自我评价。以正是非,揭示出高歌击壶,涕泗涟涟的行为动因。正入诗题,进而逆转,深化诗意。曲折的表述手法,避免平铺直叙的小家路数。在第一层次中写了感情的极致,感极难继。诗人却宕开一笔,转写入朝以来的情景。皇帝用紫泥封的诏书 (凤凰,借代为诏书),三下征聘我李白,我李白在金殿上拜谒皇帝,参加皇帝筵席,频频举杯,荣幸无比。我赞美居住在九重宫门的主宰天下的皇帝,我戏谑着朝廷中权贵。揄扬,是赞颂之意。九重,是说皇帝宫门之多,宋玉《九辩》:“君之门以九重”。万乘,古之天子有兵车万乘。九重、万乘均代指皇帝。谑浪: 戏弄调笑,不拘礼法之意。此是写李白傲才豪放,轻视权贵们。赤: 宫殿台阶涂成红色。青琐: 指宫殿门窗雕刻着连锁花纹,并涂以青色。此处指宫殿。贤: 指朝廷大臣。这两句意思是皇帝能用贤尊贤,因而感恩图报,充满着热情与希望。由于自己贵宠一时,故而不把朝廷中权贵重臣作偶象崇拜,平等对待,戏谑如常人。接着又写他“朝天(皇帝)数换飞龙 (御马)马,敕赐珊瑚白玉鞭。”唐朝制度是学士入朝,照例供给飞龙马。但诗人写的是数换飞龙马,又写御赐珊瑚白玉鞭,就更显得贵宠,待遇隆厚,不比寻常。这两句写特殊的恩宠,暗示出自己才大名高,得到人主赏识,彷佛功名事业垂手可得,意气昂扬,喜极狂极,是人臣的奇遇。总上六句作者驰骋笔墨,极力的夸饰渲染,气势飞动,传神地写出自己春风得意的腾踔飞扬的神态。这六句又与前四句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令人深思,不解其由。这种感情上大起大落,笔势陡转,是出奇制胜之笔。但也揭示出李白入朝以来思想感情与行为发展的轨迹,使读者更加了解李白其人,与那些阿谀人主,取媚皇帝的权贵重臣迥然有别。这是深化诗意之笔。前后判若两人,动作行为、思想感情变化到两个极端,其原因何在?接着诗人巧妙而轻易推出 “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这两句诗是用典,出于 《史记·滑稽列传》。东方朔是汉武帝时人,怀有大才,而汉武帝把他看作滑稽弄臣,内心忧愤不满,佯狂戏谑于朝。当朝臣问他佯狂之时,他解释说:“如朔者,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酒酣之时,据地坐歌,“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芦之下。”后来王康琚《反招隐诗》 又概括为:“小隐隐林薮,大隐隐朝市。”李白活用这一典故,以东方朔其人其处境而自况,这就巧妙地托出自己高歌涕泗,击破玉壶的真正的动因。唐玄宗把自己当作弄臣,以治国大才用作游宴调笑,称觞侑酒之用,这是自己内心最痛苦的根本原因,于此也就对唐玄宗待自己的特殊宠遇,更有了真正地了解。因此也相应地采取大隐金门、佯狂于朝的决断。以诗酒会友,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说,“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谪仙,本是大诗人贺知章初见李白诗及其人,惊异其才其貌,称为天上谪仙人。李白在诗中自谓,其用意在自称其才究天人,非常人才华可比。大才得不到重用,隐于朝廷皇帝身边,既有点滑稽,又十分可悲。诗写到这里对第二层诗意作了小结: 用才不当。对第一层诗意的内在原因,又作了巧妙的暗示,表面看笔调轻灵,实在沉重无比,无可奈何之情,尽在不言之中了。
诗的第三层是结尾四句:“西施宜笑复宜嚬,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娥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前两层诗意似尽,但仍给人留下一个悬念,能否保持谪仙的本质而不变呢?故而结尾四句作了补叙,由逆转而出,再入正叙,作前两层诗意的总结,并预示未来时空中的结局。前两句是用典,春秋时越国美女,常因心痛而皱眉头,仍不失其自然美。丑女东施也学西施皱眉捧心,结果非常难看,使四邻闭户或迁移。诗人用这个典故,在于说明一个事理,天生丽质的美女,无论怎样动作,都出于自然,使人觉其美,这是内在品德气质所决定的。而从形式上效仿别人,追逐流俗,必然显出矫柔造作之丑态,令人恶心。因为他不表现真情性,也自然不美。这是李白审美观点的表露。正因如此他暗示出自己如西施之美质,无论是仕与隐,言笑与痛苦,真思想真感情不变。决不会象趋炎附势的小人,阿谀谄媚以求荣,结果却遭到累及自身祸行。言外之意是坚持志节,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履行圣人之教,决不变节。后两句再宕开一笔,君王虽然爱贤人,但是朝廷中害贤忌能之辈却不容你存身。表面是自我解脱,实为至痛。表面上是为唐玄宗开脱,实在是讽刺他宠信谗佞害贤之人,不伸张正义,纵容邪恶之人横行。后两句又是化用屈原《离骚》 中诗意,美人见妒,暗寓贤者被弃之意,借以自况。预见自己未来之结局,亦如屈原被逐。再次照应开端,点明题旨。
这篇诗结构绵密,然而又曲折奇变,毫无呆板平滞之处。纯以情命篇,精心结撰,拓展诗的时空,丰富其内蕴,纵横开阖,变化无端,奇正之妙,尽在挥洒之间。“法度最为森严”。
这篇诗抒情深微,理趣与情韵融合自然无间。从动态中描写,刻画细微的感情变化,用典也切合身世与心情,因而形神俱出,虚实相生,表现一种悲壮之美。天才高逸,不失风雅之格。它不独表现李白傲岸不羁,坚贞不屈的个性特征,也反映中国古代士人清高自恃、守节不移共性积淀的人性因素。
至于李白被迫离开朝廷的原因,确出于权贵与群小的谗害。对于具体人却又众说纷纭,如说杨贵妃与高力士,或为驸马都尉的张垍等,也由于皇帝不满意其个性特征,信谗言而疏远冷淡他,迫使他上表请求还山。愤然离开朝廷,但并非敝屣功名、浮云富贵。还是身在山野,心存魏阙,这就是盛唐时代的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