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独不见》原文阅读|赏析

白马谁家子,黄龙边塞儿。

天山三丈雪,岂是远行时?

春蕙忽秋草,莎鸡鸣曲池。

风催寒梭响,月入霜闺悲。

忆与君别年,种桃齐蛾眉。

桃今百余尺,花落成枯枝。

终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

这是李白二百三十首乐府歌吟中的一首,也是李白大约一百三十多首有关妇女题材的诗中的一首。结束了许多年的分割扰攘,从建立起轰轰烈烈的大唐王朝后,四邻战事不断发生: 有的属于防御自卫性质的;有的则是穷兵黩武的拓边战争。虽说“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岑参 《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但 “岂为妻子谋”,闺中思妇的寂寞和怀念,便大量出现在唐人诗篇中。这首诗便是描写妻子思念远在边塞的丈夫的。

《独不见》,乐府古题,“言思而不得见也。”胡震亨云:“拟古乐府,至太白几无憾,以为乐府第一手矣。” (《唐音癸签》) 这种推崇首先是由于李白对乐府旧题内容的开拓和创新,而他的 “才力绝人” 也常表现在艺术手法的超脱不俗。“白马” 者,骏驰。如 “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 (王昌龄 《青楼曲》)。诗的首句实暗示这乘马之人的英俊。“黄龙”本为城名,又名龙城,和龙城,龙都。故址在今辽宁朝阳市,这里泛指边塞地域。路如此之遥,“天山三丈雪”,天如此之寒: “岂是远行时”一问有理有力,看似 “行不得也哥哥” (俗象鸪鹧的鸣声),但军令如山,结果自然,还是远赴边塞了。《诗》 六义之一的“兴”,谓触景生情,因事寄兴。《诗·周南·关雎序》 : “四曰兴”。孔颖达疏引郑司农云,“兴者,托事于物,则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首句触景生情。用“白马谁家子”的远行,“取譬引类”来“引” 到此诗的本义上来。前四句没有开门见山径述“己心” 也没有泛入闲事,而是顺理成章地引发出一段情事来。

转入另一段首二句借景抒怀,写时间之速: “春蕙忽秋草,莎鸡鸣曲池”。“蕙”,蕙兰。叶似草兰而稍瘦长,暮春开花,一茎可开八九朵,香味比兰差,颜色也略淡。宋人罗愿《尔雅翼·释草·兰》: “与蕙甚相类,其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一干五六花而香不足者蕙。今野人谓兰为幽兰,蕙为蕙兰。”春蕙香而富有生气;“秋草”,“秋花惨淡秋草黄”,是会令人触景生哀的。“莎鸡”,虫名。又名络纬,俗名络丝娘、纺织娘。《诗·豳风·七月》: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李贺 《房中思》: “谁能事贞素? 卧听莎鸡泣”。“莎鸡鸣曲池”,正有李贺诗空庭幽冷,难耐寂寞,偏又不得又听如泣如诉的虫声的意思。后二句(“风催……) 径直抒情。这时,闺中人的面影始由隐而显、越来越清晰了: 她坐在织布机前,夜风瑟瑟,似吹动织布梭子,发出凄凉的声响;月光如水,穿窗度户,更觉寒意侵入。一个“催” 字使“梭”生“寒”而有“响”;一个“入” 字使人心如“霜” 而不禁发出悲声。“霜闺” 即秋闺,但用 “霜”字,便浸透寒意。这风呵,霜呵,何曾不使闺中人有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之感! 李白似无意于炼字,他顺手拈来,却为诗句增辉,“清人心神,惊人魂魄“(任华《杂言寄李白》),把思妇的悲怀推上了峰颠。

于是她沉入痛苦的回忆中:“忆与君别年,种桃齐蛾眉”。桃,蔷薇科,落叶小乔木。分别时与眉相齐,或是两人合种,故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江淹 《桃颂》 云:“惟园有桃,惟山有丛。丹葩擎露,紫叶绕风。引雾如电,映烟成虹。伊春之秀,乃华之宗”。而当繁花盛开的时候,更是“满树如娇烂熳红,万枝丹彩灼春融”(吴融);“千朵秾芳倚树斜,一枝枝缀乱云霞”(白敏中)。可是现在呢:“桃今百余尺,花落成枯枝”。“百余尺”,自然是夸张说法,但也显示其时日之长。如今“花落” 之后,便成“枯枝”,可知桃树已老死了。桃花开时,虽重葩叠萼,锦绣成堆,“不是凡花数”(秦观),但它花期短,无风无雨,也不过十来天就萼断香残了。为此,李白也慨叹道:“岂无佳人色?但恐花不实。宛转龙火飞,零落早相失”(《古风五十九首》 其四十七 《桃花开东园》)。总之,这四句一忆别时,一说今昔,借桃树的发展变化,表明离别时间之久;而桃花一年一年开放,如今既成“枯枝”,自然不会再开花! 正如前人咏荷一样,它也是“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冯延巳) 了! 这样怎会不生“迟暮之感”!这四句的含意又如李白在另一首乐府诗 《长干行》 中说的:“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澦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可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这里指借桃树初长至衰的过程来表明,言简意丰,别饶韵致。最后点题“独不见”,以“流泪空自知” 的极度悲切结束。

归纳起来是: 首四句为霜闺人日之所见,遂引起深夜怀人的悲苦(接四句)。再忆及别时和今时,便将一幅怀思图清晰地悬在我们眼前了。

本诗与 《塞下曲六首》 其四,题旨相似,语句亦颇多相近:“白马黄金塞,云砂绕梦思。那堪愁苦节,远忆边城儿? 萤飞秋窗满,月度霜闺迟。摧残梧桐叶,萧飒沙棠枝。无时独不见,泪流空自知”。这首前四句水流直泻,不如 《独不见》以 “兴” 起宛转有致。写思妇的哀怀,大体相类;而少 “忆与君别年” 四句,则未能表现出人的情思回环,抚昔感今,如一部电影,缺少了几个充满感情色彩的镜头,韵味也就不那么浓醇了。

胡震亨云:“今人第谓太白天才,不知其留意乐府,自有如许功力在,非草草任笔性悬合者”。(《唐音癸签》)这首 《独不见》 非太白乐府中的力作,但同样显示出其“功力”。这就是说,从中不仅窥见那个时代社会的影子,而且它集中写一人一事,关联紧密,中心突出,虽明白如话,而意味隽永,唐初乐府诗那种“共体千篇”“殊名一意”(卢照邻语),完全不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