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
秦家筑城备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战城南》 是汉乐府旧题,属 《鼓吹曲辞》,为“汉铙歌十八曲”之一。汉古辞云:“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 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这是一首反映汉武帝征讨匈奴的诗,流露出明显的非战倾向。李白 《战城南》 虽与此相类,“亦本其意,而语尤惨痛,意更切至。所以刺黩武而戒穷兵者深矣”。(《唐宋诗醇》卷二)堪称青冰。
诗三换韵,自然形成彼此关联的三个段落。“去年战”六句,为第一段,言战事频繁。发端从“战”字入手:“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于“去年战”后,继之以“今年战”,以极其省俭的笔墨,揭出连年战争、征伐不已的严酷现实。“桑干”,即桑干河,在山西省马邑县东三十里。“葱河”,即葱岭河,有南北两河,南名叶尔羌河,北名喀什噶尔河。皆在今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之内。桑干与葱河,一在北方,一在西方。连用此二地名 (河名),旨在概括东征西讨的战场之广阔。接下两句:“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是对“今年战”的补充和深化,先点(战葱河) 后染 (洗兵与放马),有身临其境之效。条支,西域国名,在今伊朗的底格里斯。“城在山上,周围四十余里,临西海。”(《后汉书》卷九六《西域传》)天山,在今新疆。“洗兵”一词,有出征与凯旋二义。萧纲《陇西行》: “洗兵逢骤雨,送阵出黄云。沙长无止泊,水脉屡萦分。”此“洗兵” 取出征之义;左思 《魏都赋》: “洗兵海岛, 刷马江洲。振旅䡘䡘,反旆悠悠。”此“谓战胜将休兵,欲还师,乃洗刷兵马于海岛江洲也。”(《六臣注文选》 吕向注) 是为凯旋之义。仔细品味李白诗意,“洗兵”似用第一义。以 “条支海上波” 来洗刷兵器上的污秽,表明开边之战已扩展到条支了;放马天山,使马食“雪中草”,可见劳师袭远已陷入窘境了。前句述征伐之遥远,后句写作战之艰辛,一种反战情绪隐隐透出。“万里”二句,是对开边战争的总括: 劳师 “万里”,“征战”条支,却以伤亡惨重、青春耗尽而告终。死的死,老的老,“三军”将士有意或无意地扮演着人间悲剧的可怜的角色。
谁是这人间悲剧的导演者?诗人以其生动的艺术语言、鲜明的边塞意象诱发着我们的思维。但是,诗人走笔至此,并未径直转为谴责战争的抒写,而是笔锋陡转,从现实的战争折回历史的烽烟,于是,第二段 “匈奴”四句便闪现在我们的目前。匈奴是秦汉之际的北方游牧民族。汉王褒 《四子讲德论》云:“匈奴者,百蛮之最强者也。”“业在攻伐,事在猎射”,“逐水随畜,都无常处。鸟集兽散,往来驰骛,周流旷野,以济嗜欲。其耒耜,则弓矢鞍马;播种,则扦弦掌拊;收秋,则奔狐驰兔;获刈,则颠倒殪仆。追之则奔遁,释之则为寇。”对匈奴的民族特点、生活习性诸多方面,都作出详尽地论述。李白仅用两句诗,便将王褒的妙文精义概括无遗:“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惟见白骨黄沙田。” “为”,有替或代替之意。施蛰存先生解释这两句诗说:“匈奴没有农业生产,他们的生产劳动,就是杀牛杀羊,乃至劫掠杀人,以代替耕作。自古以来,他们的田,不是稻田、麦田,而是白骨田、黄沙田。”(《唐诗百话》 第219页) 可谓确解。由于匈奴 “逐水随畜,都无常处”,侵扰汉土,为患边境,便时有发生。干是,秦人有修筑长城的壮举。但是,巍巍长城并未真正阻遏匈奴的南犯,秦朝是这样,汉朝亦复如是:“秦家筑城备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备胡处”、“烽火燃”,暗示北方少数民族首领不时南侵,而汉王朝进行着防御性的自卫战争。至此,可以感受到诗人对战争的基本态度: 他反对 “开边意未已” 的穷兵黩武(第一段),但支持保家卫国的正义战争(第二段)。对于一个封建时代的诗人来说,这是非常难得可贵的!
从“烽火燃不息”到最后,是第三段,揭露不义战争的罪恶。“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为承上启下的过渡。“烽火燃不息”,从第二段末句“汉家还有烽火燃”,蝉联而下;“征战无已时”,将审视秦汉烽火的历史目光,引向唐代边塞的腥风血雨。勇士在拚杀中阵亡,他的战马向天悲鸣。“向天悲”三字,隐含诗人对战死者的悲悼之情、怜悯之心。乌鸢飞落,啄食死尸的肠子,甚而衔去,挂在枯树枝上。战马悲鸣、乌鸢啄肠,显系移用 《战城南》 古辞而成,而李白增加的 “衔飞上挂枯树枝”一句比起古辞的“腐肉安得去子逃”,更富有形象性和动态感,把未来时的 “去子逃”改造成现在时的“衔飞上挂”,其死者之惨状令人凄然泪下。乌鸢无情,还是战争残酷,发人深思。“士卒”两句说,烈士的鲜血染污了边塞草莽,而好战的将军也徒然落个空名。这是对那些为自己争荣邀宠而轻启边衅的 “将军” 们的辛辣讽刺! 同时,又与首段“三军尽衰老”遥相呼当,从而点醒了谴责穷兵黩武的深层意蕴。
诗末二句以议论收束,乍看平淡无奇,实则饶有弦外之音。“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典出有二。太公望《六韬》: “圣人号兵为凶器,不得已而用之”;《老子》亦云:“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勿美也。若美之,是乐杀人。夫乐杀人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 (河上公本第三十一章)李白以兵家妙语煞尾,虽属议论作结,却摇曳出之。圣人用兵,不得已而为之,而现实却是唐玄宗颇有 “吞四夷之志”,“开边意未已”。在从开元元年(713)至天宝十四年(755) 止,唐王朝与北方各族之间以兵戎相见达九十多次,其中有四十八次是少数民族挑起的,唐王朝属防御;其余都是属于唐王朝进犯。而开元后期至天宝末年,进犯性的扩边之战增加了将近一倍。(参阅肖澄宇 《关于唐代边塞诗评价的几个问题》)这就是杜甫、李白不约而同地大声疾呼:“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 (《前出塞》);“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根本原因所在。“敌若犯我,我必犯人”,是因其不得已,出于“制侵凌”,李白诗中 “匈奴”四句已蕴此意;“若得已 而不已,兵老而气衰,犹人壮之必老也”。(《老子本义》第二十六章)唐玄宗的“去年战”、“今年战”,即为显例。这一切不是通过赤裸裸的说教语道出来的,而是隐含在形象的画面和“带情韵以行” 的议论之中。方东树为之击赏:“结二语虚议作收。陈琳、鲍照不逮其恣。”(《昭昧詹言》 卷十二) 颇中肯綮。
这首诗以乐府旧题写唐代时事,陈古刺今,妙在含蓄不露。时间、地点、朝代,皆用汉乐府习惯语,而“汉家”云云,实为李唐战争纪实,其干预当世,指斥乐杀人者、同情格斗死者之意尽在不言中,余味无穷,令人玩索不已。
“战城南,死郭北。” 《战城南》 古辞以 “战”、“死” 二字结构全篇。李白这首同题诗作,在结构上,尤见推陈出新的妙处。于 “战”、“死”之外,增加了 “史”——历史烽火的层次。于是,现实的战争、历史的烽火,皇帝的开边不已、将军的轻启边衅,无不融进 《战城南》 的宏伟画卷,使整首诗包蕴着深广的社会内容,显示出巨大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