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昔洛阳董糟丘,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海内,贤豪青云客,就中与君心莫逆。
回山转海不作难,倾情倒意无所惜。
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洛北愁梦思。
不忍别,还相随。
相随迢迢访仙城,三十六曲水回萦。
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
银鞍金络到平地,汉东太守来相迎。
紫阳之真人,邀我吹玉笙。
餐霞楼上动仙乐,嘈然宛似鸾凤鸣。
袖长管催欲轻举,汉中太守醉起舞。
手持锦袍覆我身,我醉横眠枕其股。
当筵意气凌九霄,星离雨散不终朝。
分飞楚关山水遥。余既还山寻故巢,
君亦归家渡渭桥。君家严君勇貔虎,
作尹并州遏戎虏。五月相呼渡太行,
摧轮不道羊肠苦。行来北京岁月深,
感君贵义轻黄金。琼杯绮食①青玉案,
使我醉饱无归心。时时出向城西曲,
晋祠流水如碧玉。浮舟弄水箫鼓鸣,
微波龙鳞莎草绿。兴来携妓恣经过,
其若杨花似雪何!红妆欲醉宜斜日,
百尺清潭写翠娥。翠娥婵娟初月辉,
美人更唱舞罗衣。清风吹歌入空去,
歌曲自绕行云飞。此时行乐难再遇,
西游因献长杨赋。北阙青云不可期,
东山白首还归去。渭桥南头一遇君,
酂台之北又离群。问余别恨今多少,
落花春暮争纷纷。②言亦不可尽,
情亦不可及。呼儿长跪缄此辞,
寄君千里遥相忆。
此歌行据安旗、薛天纬 《李白年谱》 考证,作于天宝十年 (751年)暮春: 天宝九年(750年)秋李白途经谯郡访问了元演;次年暮春作此诗。当时李白家居任城 (今济宁),有子女在身边。谯 (qiao) 郡即亳 (bo) 州,州治在今安徽亳县。元参军,即元演,生平不详,为李白之挚友。
这首诗通过对于元演五次交往畅会的回忆,讴歌了与元演至诚的、亲密无间的友谊和令人难忘的欢会情景,表现了诗人对理想的人生的憧憬与追求和对长安二年官场生活的失意与缺恨。这是了解李白前期思想与经历的重要作品。按与元演的五次会面,全诗可分四个部分。第一部分开头至“君留洛北愁梦思”。此写与元演的第一次畅会,即洛阳之会,开篇首先点出畅会地点: 洛阳天津桥南一酒楼。诗人说这酒楼是 “黄糟丘”(可能是洛阳一酒馆老板的别号)“为余”所造。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大约是说李白常去此家酒楼饮酒吧。这次欢会的情景是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是用重金买歌妓之“歌笑”,在这里喝得烂醉如泥,“累月”不醒,这种生活最是令人欢快和惬意的了,那王侯的爵位与生活又算得了什么呢。“累月” 当然也是夸张之辞。这里不过是写了与元演欢会的尽兴(“买歌笑”)和畅怀而谈(“轻王侯”)。第三句写与元演交情之深。无论是贤者、豪杰、高官达人,在这些人中 “我”与“君”的交情可谓是“莫逆” 了。“莫逆”到什么程度,“回山转海不作难”,“回山转海”是天大的难事,但为了友谊,这也不算什么难事;“倾情倒意无所惜”、“倾情倒意”,“我” 也是愿意把一切献给友谊,没有什么值得顾惜。可是这一欢会最终也要分别:“我”去淮南“攀桂枝”,“攀桂枝”化淮南王刘安《招隐士》 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指隐居深山,求仙访道。而元演却滞留洛北了。全章由写欢会地点、情景、交情、分别,着意表现欢会的尽兴和对与元演友谊的珍重,为全诗定了格调,做好了铺垫。
第二部分从“不忍别”至“君亦归家渡渭桥”,写与元演的第二次欢会,即随州之会。“不忍别,还相随”,是承上启下之句,是说第一次告别不久又相见了;二人一起去访仙城(李白有诗 《冬夜于随州紫阳先生餐霞楼送烟子元演隐仙城山序》,此仙城山约即仙城)。“三十六曲水回萦”,是说去仙城的路迂回曲折。”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是写一路柳暗花明、松声过壑的山间美景。此三句写一路景观。次写与紫阳真人 (即胡紫阳,真人是对道士的敬称)、汉东太守、元参军等相聚的生动情景。“餐霞楼”(胡紫阳在随州苦竹院中建造的居所)的玉笙之音如仙乐,似凤鸣;汉中太守的“醉起舞”也是长袖飘举,冉冉欲仙的样子;醉后汉东太守以锦衣 “覆我身”,而“我”则 “横眠枕其股”。欢会的仙道氛围和朋友间的无尊卑上下的,“人相善”的融洽氛围写得极其真切而具体;这些描写实际隐含着诗人对天阙、官场“人相恶”的人际关系的反感与抱恨。最后写分别。这次欢会,尽管也十分尽兴,然而“星离雨散不终朝”(《诗经》 毛传:“自旦及食时为终朝”,“不终朝”,谓不满一个早上,喻时间短),大家就在随州(随州古为楚地,故称“楚关”)分手了,“我”亦回到东鲁家中,而您却也过长安的渭桥(长安有中渭桥、东渭桥、西渭桥,此指长安城北之中渭桥,还家了。
第三部分自 “君家严君勇貔虎”至“歌曲自绕行云飞”句。写与元演第三次欢会,即并(bing)州之会。为写第三次欢会,诗人先从元演之父写起。“君家严君勇貔虎”是说元演之父是一员勇猛的武将。“作尹并州”是指他任太原府尹(开元十一年(723年)并州已改为太原府。此处诗人仍沿用旧称)。“五月相呼渡太行,摧轮不道羊肠苦”是写诗人与元演相约一起经太行山入太原。所谓“羊肠”即羊肠坂,太行山上的羊肠山道。曹操《苦寒行》有诗云:“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诎,车轮为之摧。”这不过是说太行山路很不好走。然后写元演的盛情款待。“琼杯绮(qi)食青玉案”,是写酒器、食器、味肴之精美,“案”是一种有足的托盘。元演之盛情已使诗人 “无归心”。以下重点写晋祠之游。“晋祠”是周代晋国开国君主唐叔虞的祠庙,位太原西南。晋水从这里发源,风景优美,是当地一名胜。诗人以其生花之妙笔,为我们再现了唐代人游晋祠的美好而风雅的盛况和景观: 晋水如染似碧玉;晋水之波是“微波龙鳞”;水边之莎 (suo)翠绿欲滴;所携之妓洁如杨花白似雪,红艳的时装斜阳相映生辉,相衬成趣,百尺清潭也倒映(“写”)着美人的倩影;美女之艳如初月,歌舞令人心痴神迷,那美妙的歌声竟可以 “响遏行云”,这幅美妙而明艳的唐人游晋祠风俗图,是最生动的古人游晋祠风光的历史记录,是我们研究唐代旅游的第一手资料。
余下的是第四部分,写诗人与元演的第四、五次会面,即长安之会与谯郡之会。“此时行乐”等四句写诗人对于长安“待诏翰林”时期的抱恨。“西游”指应诏入长安。《长杨赋》是指汉代诗人杨雄献给成帝的赋。此写诗人想以诗赋获得君王的青睐。可是“北阙”(指朝廷。萧何为汉高祖建未央宫,立东阙、北阙。臣子奏事及谒见皆在北阙,故以北阙指代朝廷) 不可期,为官(“青云”)亦无望,只得再回东山隐居。这里,诗人对朝廷的不满已不再是暗点,而是直陈了。“渭桥南头一遇君”是写长安之面。“酂(zan,一音cao)台之北又离群”是写谯郡(酂台在谯郡) 之面。这两次会面都是一笔带过。而从酂台一别,离恨知多少;“落花春暮争纷纷”,以暮春落花的纷纷形容离恨之多,这是以有形写无形,以具体写抽象,抒发了诗人对元演喜聚恨别之深情,极为感人。
这首诗的最明显的特点是描摹如画而尽态极妍。诗中有的场面,诗人以酣畅的笔墨,浓艳的色彩,细致而生动地再现了现实生活的场景,极尽渲染、铺排,以声色夺人之能事。餐霞楼中的如梵音之音乐,如手足之亲情,写得十分具体,有声色;晋祠之游中之歌妓的时妆与舞姿也写得如映如画,历历在目。描摹如真,渲染如画,这是此诗的艺术真髓所在。其次是它的风格豪纵而言近旨远。这首诗一方面体现了诗人诗风的主要方面: 气势如江河,走笔如行云,恣肆豪迈,清峻洒脱。而在这热情奔放的文字背面,诗人又时时透露着他的政治上的无以排遣的失落感与抱恨。“轻王侯”已微露这一心音;与元演之深情,枕太守股更是他在长安时期 “使我不得开心颜”官场生活的对照;写此时的开心,正是反衬了彼时的不开心;此时的开心写得越是尽致,愈反衬了彼时不开心之浓重。这首诗章法谨严而错落有致也很值得注意。全诗以与元演的五次会面为框架,五次分手为转折,“以离合为经纬,以转折为节奏”( 《唐宋诗醇》),不是李白诗中通常使用的“纵逸”的,“无法而法”的章法。而在这四片乐章中,所重又自不同:五次会面,一会写情,二会写境,三会写兴,所写内容各有侧重,无一雷同,这是内容的错落;五次会面,二、三次会面细写,一次会面略写,四、五次会面则一笔带过,这是笔法的错落;四个段落,第一段抒情,第二、三段均为描写,这是手法的错落;在整篇七言句和偶数句的优势中间出三、五、九字句和奇数句 (如“当筵意气凌九霄,星离雨散不终朝,分飞楚关山水遥”句),这是句式的错落,给读者以整饬中见参差的艺术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