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嘲鲁儒》原文阅读|赏析

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

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

足著远游履,首戴方山巾。

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

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

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

时事且未达,归耕汶水滨。

李白是我国古代最富浪漫气质的诗人,轻财好义,纵酒任侠,豪迈洒脱,天真狂放。他高自期许,抱负宏远,却又不屑于科举致仕,循规蹈矩。他向往的是姜尚、李斯那样游说万乘、立取功名的风云人物,是管仲、乐毅、诸葛亮、谢安石那样安邦定国、匡济天下的才略之士。他宁肯推崇重义然诺的游侠少年,也不愿仿效矻矻窗牖的文人学者:“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侠客行》)对于不通世变、迂执呆板的儒生,他自然更看不上眼。这样,当他于开元年间隐居东鲁的时候,因居处而生联想,写下 《嘲鲁儒》 一诗。

该诗吟咏一个历史典故。据 《史记·叔孙通列传》,鲁人叔孙通曾在秦朝担任博士,后归降汉朝。他头脑灵活,不拘俗礼,见刘邦不喜儒服,便改穿短衣;楚汉争持时,不向刘邦推荐读书人,却举荐“诸故群盗壮士”;汉朝一建立,又主动要求制订朝仪,回家乡招聘诸生,得三十余人。有两个儒生不但不肯应聘,还指责叔孙通:“公所为不合古。”当即遭到叔孙通的耻笑:“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你们真是见识低下的书呆子,根本不懂得随时变化)。”

李白诗作嘲弄的“鲁儒”,就是曾被叔孙通耻笑过的那两个东鲁儒生。鲁,古国名,今山东省西南一带,都城曲阜即孔子出生地,故儒学在鲁地最盛。“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前四句是嘲笑鲁儒的不学无术。“鲁叟”即鲁儒,因下句言其“白发”,故以 “叟”称之。“经济策”,治理国家的道理和方法;“经济” 指经世济民。这几句大意是说,和年纪一大把的鲁儒谈起《五经》来,他们虽已鬚发皆白,仍然不理解经书的义理,只限于“章句”(分章析句,即读书时疏解字句的肤浅阶段) 之学。同他们讲论治国谋略,他们更是如坠烟雾之中,一点儿都不明白。问 “经济策” 自然比“谈五经”更进一层,涉及经书之外的各种学问,但并未对“经书”本身有所贬抑。文革中搞过评法批儒活动,那时曾有人注解本诗,认为李白看不起 《五经》,实在有违原意。李白只不过是说,鲁叟虽然读了一辈子经书,却根本没有读懂,嘲讽的是 “死章句” 的儒生,并不是 《五经》。“足著远游履,首戴方山巾。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次四句是嘲笑鲁儒的呆板迂执。“远游履”、“方山巾” 都是上古文人的衣饰,这里是说鲁儒泥古不化,穿戴不合时宜。“缓步” 与 “起尘”,是说鲁儒的行动既迟钝又滞重。这几句字面是写鲁儒的穿着举止,实际是写鲁儒恪守旧礼不肯随俗的处世态度。“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时事且未达,归耕汶水滨。”后六句是表示对鲁儒的鄙弃,意谓曾遭受焚书坑儒浩劫的儒生,却依然不知通达权变,只好让他们留在老家种田了。“丞相”,指李斯,曾建议焚书;“褒衣人”指褒衣博带 (宽袍子,宽带子)的读书人;“汶水”,鲁地的河名。

从字面看,这是对一个历史典故的具体咏写。实际上,是诗人生活态度的一篇宣言。对鲁儒的否定,表明诗人另有所求。鲁儒的拘于俗礼,放荡不羁的天才诗人当然不可能容忍。诗人当时虽在乡间隐居,却并不想皓首穷经,而是打算造就声名,乘时而起。他总幻想着自己能有不同寻常的机遇,得以大显身手,因而将随机应变的叔孙通引为同调,对敢于平视帝王的狂生郦食其更是心神向往:“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準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梁甫吟》)尔后,他果然得到唐玄宗的特召,一时间踌躇满志,无限乐观:“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不料很快便遭谗见谤,被皇帝赐金还山,抱负未得施展。然而诗人并未因此灰心,晚年又应邀参加永王幕府,对前途重新燃起极度的热情:“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永王东巡歌》 之二) 孰知转瞬又遭挫折,牵连入狱,长流夜郎。但在途中遇赦时,诗人却再度充满自信,自认一定会得到皇帝的重用:“圣主还听 《子虚赋》,相如却欲论文章。”(《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诗人的自信和热情始终不减,其天真和执着,绝非叔孙通式的圆滑,却同样有对功名的热衷。渴望被帝王重用的焦灼急切和对机遇儿童般的单纯幻想,实在是只有浪漫的诗人才有的生活理想。这种理想可能不切实际,但却能抬升诗人的人格,成为抗拒庸俗和拘束的动力,指引诗人追求人生的快意和人性的解放。因而对鲁儒的嘲弄,远远超出了对史事的吟咏,实际成为对世俗的批判和对礼教的挑战。诗的前半部,以漫画化的笔触勾勒出鲁儒的可笑形象。结尾直接吐露自己的决绝态度。“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在客观叙写中融入强烈的主观色彩,鲜明地显示出诗人与鲁儒格格不入的性格冲突,更由此折射出两种完全对立的人生理想。然而仔细推究起来,并不是鲁儒的可笑激起了诗人另一种人生追求,而是诗人不甘于庸碌生活的豪迈胸怀,凭借身居鲁地生发的历史追怀倾诉出来。有的研究者指出,李白的诗作洋溢着浓烈的主观色彩,但不是现实的升华,而是理想的外化,在中最突出的不是客观事物的形象,而是诗人的主观人格。《嘲鲁儒》 正是这样,与其说是对鲁儒的揶揄,不如说是对个人情怀的抒写。天才的诗人,自然有他独特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