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
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
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
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
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李白诗歌的浪漫主义风格尽人皆知,但其深刻的现实主义笔法,对社会生活敏锐的观察力和巨大的概括力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这首 《古风》似乎是诗人随手摄取了两个镜头,漫不经心写出,实际却充满了诗人对盛唐社会、对玄宗皇帝的深刻揭露和辛辣讽刺,凝聚着诗人对丑恶现象、佞幸小人的深恶痛绝之情,也显示了诗人深邃的政治眼光和过人的胆量。
诗一开始,只见大车在我们的面前奔驰着,扬起漫天的尘土,把世界搅得乌烟瘴气。即使在阳光最强烈的正午,也弄得大街小巷暗无天日,一片昏暗。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天”、“日”常被喻为君象。《古风》(其四十六)“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即含此寓意。这首诗中诗人为我们描绘的这幅画,将盛唐时期朗朗乾坤、清平世界的景象统统抹去,而代之以满目飞尘,没有一丝光明。是什么人居然如此飞扬跋扈、傍若无人,竟敢飞车扬尘遮天蔽日呢?原来是受到皇帝宠任的“中贵”!中贵是指在宫中而贵者,后世专称宦官为中贵人。他们近侍皇帝,俯首贴耳,承恩受赏,成为心腹;另一方面又狗仗人势,气焰薰天,骄横跋扈,目空一切,甚至蒙蔽“圣上”,左右皇帝,干扰朝政。诗的前两句就活画出宦官嚣张跋扈的气焰,反映了宦官乱朝纲这样的社会现实。三四句又勾勒出宦官贪财暴富的丑恶嘴脸。他们一靠皇帝赏赐,二靠敲诈勒索,拥有很多黄金财宝,并建起了成片的高耸入云的头等高级宅院。政治上揽权,经济上攫财,诗人从两方面无情地揭露了祸国殃民的宦官。《旧唐书·高力士传》 载:“玄宗尊重宫闱,中官(即宦官) 稍称旨,即授三品将军,门施棨戟。”“帝城中甲第、畿甸、上田、果园、池治,中官参半于其间矣。”“力士资产殷厚,非王候能拟。”正好可作这首诗的注脚。本来无足轻重的佞幸小人却得势猖狂,这是什么世道! 诗人耳闻目睹宦官受宠为非作歹的事,当然不会放过。
宦官擅权仅是盛唐弊政之一。更可笑的是斗鸡小儿竟也得到殊遇。中间四句转换画面,笔峰直指斗鸡走马之徒。五、六两句从服饰和神态两方面把斗鸡小儿不可一世、骄纵炫耀的心理和气焰痛快淋漓写出。中国封建社会很讲究礼仪,穿戴服饰皆依人的职务高低、身分贵贱而定。“冠盖”指衣冠、车盖,后来成了达官贵人的代名词。平民男子不戴冠,贵族之家十几岁的孩子也不戴冠;只有二十岁成年,行加冠礼后才可戴冠。可是这些投玄宗皇帝所好,会斗鸡的小孩子不但有冠,而且竟然有多么辉煌耀眼的冠盖! 一个“何”字表现出人们是何等惊诧。七、八两句描写本是胸无点墨的白痴,只因会养趾高气扬的大公鸡,于是也趾高气扬起来。他们鼻孔里呼出的气简直要冲上云天。他们狐假虎威,人借鸡威,招摇过市,不知自己半斤八两,百姓当然都为之惶恐、震惊。“怵惕”既是因斗鸡者气焰之盛,更是为国家社稷担忧。唐人陈鸿《东城老父传》载:“明皇 (即玄宗)在藩邸时,乐民间清明节斗鸡戏,及即位,治鸡坊于两宫间,索长安雄鸡千数,养于鸡坊,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使驯扰教饲之。”神鸡童贾昌为“五百小儿长”,皇帝的“金帛之赐,日至其家。开元十三年,笼鸡三百,从封东岳……时人为之语曰:‘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斗鸡小儿靠游戏得宠,皇帝热衷于斗鸡走马之乐,荒唐腐败。诗人耳闻目睹这些丑陋现象,当然不会沉默!
如果说诗人描画第一个画面时是冷眼旁观,未置可否的话,那么在第二幅画面前,他已是怒目而视,随时将发出斥责了。九、十两句中,诗人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激愤,发出了深深的感慨。既然世界上都是些中贵、斗鸡者之类追名逐利之徒,而没有许由这样不慕荣华富贵的高尚的人,谁又能分得清忠奸、善恶、贤愚呢!“洗耳翁”指尧时隐士许由。晋人皇甫谧《高士传》载,尧想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逃到颖水之阳,箕山之下隐居;尧又召其为九州长,许由认为这话弄脏了他的耳朵,于是赶忙跑到颖水边洗耳朵。尧是圣明贤哲的代称,而“跖”是恶的代表,指传说中古代横行天下的大盗。难怪当今世界政治黑暗,小人当道,“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古风》其十五),都是因为皇帝昏庸而致。这就一针见血地揭示了造成前两个肮脏龌龊画面的根本原因。诗至此结束,画龙点睛,主题得到了升华。在前八句的描述中已含此意,但加上最后两句更为有力。一方面表现出诗人感情已发展到了高潮,不可遏止;另一方面又唤起读者的深思,收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这首诗概括力极强。诗中选择了两个典型的场景: 中贵人的大车飞驶于大路上,尘土飞扬;斗鸡者走马于大路上,趾高气扬。均在亭午之时,构成了两幅相连结的典型画面,揭露宦官擅权祸国、斗鸡小儿骄横跋扈。虽然从史实和文献上都可举出高力士、贾昌等代表人物,然而诗人针对的并非是具体的有名有姓的人,而是把这些看成是社会的弊病,时代的颓风来予以揭露和抨击。又从中贵与斗鸡者的得宠,反映了贤者遭谗被逐,小人得势,祸乱朝政。这正是天宝年间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以典型概括一般,正是典型化的原则,现实主义的重要方法。
这首诗显示出诗人过人的胆识。宦官势力在盛唐不可轻看,尤其大宦官高力士,“肃宗在春宫,呼为二兄,诸王公主皆呼 ‘阿翁’,驸马辈呼为‘爷’。”(《旧唐书·高力士传》)在玄宗朝几乎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但诗人李白却没有被大大小小的高力士们的淫威所吓倒,在诗中以夸张的手法,衬托的技巧,无情地揭露了他们横行无忌的丑态。他不“摧眉折腰事权贵”,铮铮傲骨令人肃然起敬。世上还有不追逐名利的人,诗人李白就是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