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客吟白雪,遗响飞青天。
徒劳歌此曲,举世谁为传?
试为巴人唱,和者乃数千。
吞声何足道,叹息空凄然。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是李白 《与韩荆州书》 中所引用的当时流行的一句话,借以表达对韩荆州的仰慕,同时也流露出渴望自己的才能能够为韩荆州赏识,受到重用。然而,自恃有经天纬地之才的李白,偏偏一辈子也没有遇到真正的“韩荆州”,始终陷于“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巨大苦闷之中。他长安三年的供奉翰林,似梦中而去,梦醒而还;满怀一腔报国之志,安史乱中从永王李璘军,结果却不仅成为阶下囚,还险些送了命。现实与理想的激烈冲突,使李白有忧愤不得不发,有块垒不得不吐。这首 《古风》 其二十一“郢客吟 《白雪》”,便是他痛苦心情的一次宣泄。
李白的这首诗,全篇化用战国时宋玉《对楚王问》中的典故:“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阳春白雪” 与“下里巴人”,早已是人们用滥了的典故,但因李白能就典故而生发议论,并将一腔激情与深深的慨叹灌注其中,遂能“化腐朽为神奇”,尽情一吐悲情。由于诗中句句是诗人胸怀的剖露,句句从心底流出,故而读来不仅不觉其“滥”,反而更真切地感受到诗人跳动着的脉搏,悲凉的心灵。
“郢客吟《白雪》,遗响飞青天”,首两句看起来似乎沿用典故本意,说郢客所歌“白雪”,声调激越,响遏青云,余音不息。但骨子里却是在说,自己宏伟的政治理想,超人的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犹如“郢客”所歌《白雪》 之曲一样,超凡卓越,高居于众人之上。接下去,诗人便把首二句中所蕴含的潜台词,借助比喻,一笔点出:“徒劳歌此曲,举世谁为传。”李白终生为自己的理想四处奔波,坚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将进酒》),“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苍海”( 《行路难》 其一),一直在等待时机。他屡屡自比鲁仲连、范蠡、乐毅、朱亥、侯赢、管仲、张良、谢安等,幻想有一天,自己也能象他们一样,干出一番惊天动地、青史留名的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济苍生”,“安社稷”。但他遇到的却是嘲笑和冷漠,时时感到的是沉重的压抑和彻底的幻灭。“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世人闻此皆掉头,犹如东风射马耳。”“黄金散尽交不成,自首为儒身被轻。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所以,他只能感叹自己所吟“白雪”,无人理解,无人赏识。对于一个胸怀大志的人来说,理想的破灭是何等沉重的打击,怀才不遇是何等的痛苦。一个“徒劳”,一个诘问,不仅仅是世无知音的感叹,也不仅仅是清高的自许与表白,更是绝望后的哀叹,凄凉的酸楚之音,渗透在字里行间。
既然“阳春白雪”不为世人所赏,李白只得“试为 《巴人》 唱,和者乃数千”。也就是放弃理想,混同世俗,不必“世人皆醉我独醒”。李白是这样说的,他也曾这样做过。天宝三载李白被逐出长安,在巨大的失望与痛苦之中,次年便一头扎进道教的怀抱,在齐州紫极宫受了道箓,热衷求仙访道,企图以宗教来麻醉自己的神经;他也曾“混迹渔商,隐不绝俗”(《与贾少公书》),尽力使自己忘却那些“管晏之谈”、“帝王之术”。然而,这一切努力最终都无济于事,非但不能使一颗炽热的心冷却,反而使他更加痛苦,灵魂更为躁动不安。
“吞声何足道,叹息空凄然”,是这首诗的结句,也是真正点明诗人心境之笔。它紧承前二句而来,说明诗人内心蕴含着巨大的痛苦,他是永远不可能混同世俗,随波逐流的。但面对一个是非颠倒、黑白不分、良莠不辨的世界,高才者知遇难,而卑污者投合易,怎不令人感慨万千,吞声叹息! 这两句中的“何”字、“空”字极耐人寻味,它们生动、准确地传达出诗人悲愤填膺却又无处吐诉,只好徒然叹息的抑郁悲凉。
李白的诗歌,无论是抨击权贵、揭露现实的黑暗,还是表白理想,吟咏山水,大都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将进酒》),情感激越奔腾,文字洒脱不羁。就是他许多抒发怀才不遇苦闷的诗作,诸如《将进酒》、《行路难》、《赠蔡山人》、《月下独酌》、《梁甫吟》、《冬夜醉宿龙门觉起言志》、《嘲鲁儒》 等,也都在绝望之中,还伴有希望,伴有幻想,情调慷慨高亢,却绝少写不便明言的吞声叹息。而这首“郢客吟 《白雪》”,就多少有些儿特殊,其中不存一丝儿希望,一点儿幻想,回荡诗中的是在愤慨之极以后,以反省、沉思的口吻出之的“吞声”、“叹息”、“凄然”之情。这种深沉的哀吟与激越慷慨的文字,恰成为李白诗歌中同一主题的两个不同乐章,彼此映衬,彼此烘托,从不同的角度折射出诗人的内心世界。